第五章 停止的时间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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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停止的时间

  帕西斯是在净之月26日感到分身的状况有变。

  之前,他都过着吃饱喝足的幸福生活,附带一群沙包随时供他消遣。

  当月的头一天,他的舅舅去世了,死因是衰老和伤心过度。临死的前一刻,出乎在场的人意料之外,曾放话不回天空之岛的外甥回来了,用“我原谅你”四个毫无诚意的字换来克里莫感激涕零的忏悔和族长的位子。因为他让老族长瞑目,一些心存反对的翼人也不好说什么。

  然后,就是羽族地狱生涯的开始。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提拔,二罢免,三立威。八位翼人长老被踢下去六个,换上六个羽族。此案当然遭来当事人的不满和激烈抗议。笑吟吟的新族长一一听完,打得六人口吐鲜血,软趴于地。在场也有不少优秀的战士,却没一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走路都要人扶的废物还敢赖着不走,摆明了找死。”说着,帕西斯当场撕下三人的羽翼,一阵血肉飞溅。

  十指连心,对翼人而言,翅膀被拔的痛楚决不亚于人类的夹指酷刑。只听见一声声噩梦般的惨叫,吓得其他长老和周围围观的羽族魂不附体。

  “族…族长,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一个棕发的羽族,也是在[空之祭]那天帮罗兰等人带路的向导忍不住仗义陈词。他在族里是出了名的勇士,然而面对这位看似文弱的新族长,也不禁声音发抖。

  “啊,你,我见过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禀族长,我的全名是利文·奥斯亚·杰·康坦尼尔。”

  一脚踩着长辈,腋下夹着染血的双翼,帕西斯就用这个姿势笑道:“很好,小利,从今天起,你就是大长老了,红羽的位子给你。”

  “什么!”利文傻眼,比起女性化的小名,更让他惊讶的是对方随随便便做出的决定。红羽踌躇片刻,道:“帕尔……”

  “怎么,我亲爱的红羽婶婶,你有什么意见吗?”帕西斯的笑容渗入狰狞。对这个女人,他只有无尽的恶感。要不是顾虑杀了她,她的灵魂可能会跑到母亲那儿嚼舌根,他早就把她切成一百零一片了。

  “不敢。”嗅出他身上散发的杀气,红羽哪还敢多言,哆嗦着退了下去。利文反而踏前一步,恳切地道:“族长,我的事先放一边,快帮长老他们疗伤吧!就算他们有不是,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既然他们的翅膀是装饰,我拔掉又有什么不对?”没有生他的气,帕西斯笑着再碾两脚,“毫无建树,一味诟病,活着只是浪费粮食,不如由我让他们发挥最后的光和热,滋养这片大地。”

  “你你……”听出他的意思,利文查看倒地的几人,脸色大变,“糟了!长老他们断气了!”

  “哈哈哈!老头子就是不中用,放点血就翘辫子!”帕西斯笑完才想起自己也是属于“老头子”的范围,索然无味地挥挥手,“埋掉埋掉,别忘了埋在最贫瘠的地方。”对这座母亲出生的小岛,他还是很爱护的,远胜这些同族。

  迫于威势,当下就有六名羽族出列抬走尸体。老实说,对这些骄横的长老,他们并无好感,死了也没什么难过,只是恐惧帕西斯残酷的手段。

  “不用怕,该杀的我才会杀。千年来,真正照料天空之岛的是羽族,我尊敬你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你们做出任何失礼的行为。”

  闻言,本来脸色惨白的异族们都放松许多,甚至浮起几许自豪之情——除了已故的克里莫族长,终于又有个翼人不是自命不凡,而是把他们当成同辈看待礼遇。

  “小利,不要拒绝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比红羽婶婶强太多了。在族里的声望也不差吧?”帕西斯看向几个男性羽族,对方以小鸡啄米式的点头回应。利文为难地瞅着红羽:“可是——”身为战士的能力受到肯定,他是很高兴,但这样无视辈分资历,是不是不太妥当?

  帕西斯还没开口,一个翼人长老忍无可忍地叫嚣:“够了!你这个可恶的杂种!不但害死老族长,还对族里的事指手画脚!”

  女性羽族们闭起眼不敢看接下来的情景,然而,帕西斯没有故态重萌,只踢碎了他的下巴,再把他的身体当脚垫而已。

  “感谢你的命根子吧,因为你还没老到不能生小孩,我保留你的命。”言下之意:你只有当的价值。

  世上还有比这更侮辱人的话吗?自视甚高的翼人当场双眼翻白,气晕过去。

  “帕尔,你太过分了!”红羽痛心地道,“即使你再怎么讨厌我们,也不该说这样的话!而且,我们才是你真正的同族!”帕西斯收回脚,漠然以应:“红羽婶婶,你真的老了,我可是从来没被你们承认,也从来没承认过你们。让你们活下来都是看在我妈妈的面子上,包括种族的存续。”

  “莉拉她……”

  “你也配提我妈妈的名字?立刻滚到角落养老去!我会派人照顾你!”差点说这也是莉拉的庇荫,帕西斯险险咽下。红羽的人气很旺,他暂时不想跟她撕破脸,于是做了个手势,让几位女性羽族将母亲的旧友带了下去。而剩下的羽族虽然对他的态度颇有微词,还是看成小孩子闹别扭予以包容,压根忘了帕西斯的真实年龄。

  这又是个皮相很重要的例子。

  利文带着长兄的神情道:“族长,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吧。还有,你身上的血也要洗洗才行。”真是个粗暴的小孩。帕西斯顺势绽开孺慕的笑靥:“那就麻烦你了。”

  他不急于露出獠牙。

  总体来说,羽族对新族长的印象还不错。

  一来,他很尊重人,只要对方值得尊重,和大部分嚣张跋扈的翼人截然不同;二来,身世堪怜,哪怕在空之祭大闹一场,虐杀了三位长老,也是怨气发作,本性不坏,可以用温情和正确的教导扭转;三来,长相好,不少老一辈的羽族还记得当年莉拉温柔可人的模样,爱屋及乌下对她的儿子也甚为照顾。

  “说到莉拉啊,别看她长大后像个淑女,小时侯可调皮得紧,就爱爬到这棵树上采果子玩,把她爸爸和哥哥吓得半死,因为那时她还不会飞呢。”

  “是吗?”

  听着几位长者怀旧的叙述,银发青年摩挲粗糙的树皮,抬起头,仰望深绿色的树冠。阳光穿过叶缝洒落,倒映在眼里,使那双澄碧的眸子也像是闪烁着金芒的绿荫。

  “是啊,树干上还有老族长刻的刀痕呢,用来量身高的。后来莉拉心疼树,叫他别刻,她可真是个好孩子。我腿酸时,都是她帮我捶,一点也没有公主的架子。”

  帕西斯没有兴趣去看什么刀痕,因为那是克里莫留下的东西。静立片刻,他突然一蹬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展开光翼,坐到一棵粗壮的枝桠上。

  叶片特有的清香包围住他,洗涤身心。天空之岛的树木都生得很低矮,只有这棵树特别高,拥有良好的视野。放眼望去,青黛色的群山和泛着透明感的蓝天尽收眼底。

  看了一会儿,帕西斯从跨坐转为靠坐,并拢双腿圈住,脸深深埋进膝盖。清冽如月的银发流泻下来,仿佛为他披上一件外衣,细碎的光痕烙下班驳的影子。

  呼吸变得悠长而宁静,整个世界浓缩成了这方绿色的天地。

  似真似幻间,儿童的欢笑远远传来,就好象真的有一个天真不知愁的女孩,在树枝间攀爬,最后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一颗清香扑鼻的果子,笑着说:“给。”

  想象的情景是如此美好,美好到心灵最深处的阴影都被净化。

  低低的笑声逸出唇,苍凉,清寂。

  但是这……终究不过是幻影而已。

  即使被绿叶层层环抱,他依然闻得到酷似玫瑰的甜腻香气,那是骨粉的味道。

  还有鲜血、腐尸、和炼金术原料混合而成的气味。

  换回原来的坐姿,帕西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该走了,继续待在这里,只会污染这块净地。

  尽管下了决定,眷恋的情感却不是那么容易克制,这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呼唤:“族长。”帕西斯轻巧地一跃,展翅飞向声源:“什么事,小利?”

  利文瞪视他背后的雪白双翼,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有翅膀?”

  “假的。”生性招摇的青年故意扇了两下,让光翼回到原本的游离状态,星星点点的白光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影,照得面容有些模糊,映着几步远的大树,竟有种奇异的和谐,利文一时看得呆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帕西斯重复了一遍。

  “啊…啊!”利文回过神,肃然道,“所有的战士都已经集合完毕,遵照您的吩咐。”

  “很好,带我去。”

  一阵风吹过,拂动树叶,伴随着两人近乎无声的脚步声,融合成寂寞的音色。

  “差劲!太差劲了!”

  广阔的空地上,暴怒的大喊完全不受空间所限,震得人耳鸣嗡嗡。两两对练的羽族战士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接受族长只能用喝骂形容的临场教学:“这么软绵绵的招式,这么乱七八糟的步法,这么低的气势——你们是没吃过奶还是没吃早饭?统统特训!不过关今晚休想睡觉!”

  “还有!”随手拎过一个羽族,东敲西打,“这么瘦弱的手臂,这么纤细的腰,敌人一折就断了!居然连半块肌肉也没有!你们以前训练都摸鱼是不是?”

  “族…族长。”脸庞还残留着稚嫩的倒霉蛋欲哭无泪,“我们都是长得这样的啊,您还不是……这是种族特征。”

  “还敢顶嘴!”帕西斯瞪目,将他扔回去,又拎来一个展示品,“那你们看看小利!他手臂上的肌肉,他的背肌,腹部——难道他是变种?”众人无言以对。

  “族长~~~”利文面红耳赤地穿回被他扒光的衣服。帕西斯咋舌:“有什么好害羞的,没看到那边几个妮子对你春心大动?”说着,一指躲在树后偷瞧的几个羽族女郎。对方惊呼一声,慌忙逃走。

  “呵,纯情的女孩。”

  “别闹了,族长。我已经是成年人,体格才和他们不同。”

  “哼,锻炼当然应该从青少年开始,别给他们找借口!”帕西斯右手一挥,厉声道,“全场跑五十圈!中途不许停!”包括利文在内,战士们都踉跄了一下:五十圈!?

  但谁也没那胆子不跑,只好哭丧着脸跑步。利文试图缓刑:“族长,这会不会太苛刻了,少一点行不行?”帕西斯嗤鼻:“这算什么,后面还有两百个俯卧撑呢。”想当年他不下十次把罗兰绑着大石头扔进湖里,还不照样游上来了!

  不幸听到他的话的羽族都有晕过去的冲动。

  而全部的训练结束后,他们也确实累趴了。

  走过满地“死尸”,帕西斯大咧咧地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一派山贼头子的架势,语气也学了个十足十:“我知道,你们心里在嘀咕,为什么要安排这种不近人情的训练,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辛苦,这岛上又没有敌人,告诉你们,这样的想法是耻辱!”

  “那些只差没躺进棺材的老家伙也算了,你们一个个活蹦乱跳,正在大好年华的年轻人,也想跟他们一样待在岛上烂掉?有没有骨气?有没有血性?天空之岛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遗忘,全是托了你们那些离家前辈的福!是他们勇于探险的精神挽救了羽族的声名!”

  不知不觉,每个人都爬起来聆听,疲累的脸上浮现热血沸腾的神情。但听到最后,一人叹了口气:“族长,不是我们不想下去,是翅膀负担不了。只有成年男子承受得了那么长距离的飞行。”

  “还是借口!你不练当然飞不长,整天在那些矮树上跳来跳去就叫练习了?要飞出去!”帕西斯毫不留情地驳回,随即略略缓和颜色,“我明白,天空之岛太高了,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会有恐惧心理,所以我会适当降低高度,你们也要给我争气!”年轻的战士们大喜,老成的利文却变了脸色:“不行,族长!此事万万不可!”

  “闭嘴!你也学那些老东西?我是族长,我说了算!”帕西斯轻松打发他。

  “耶——”

  欢呼声淹没了利文的劝解,帕西斯洋洋得意:“看,大家都支持我。”利文掩面不再吭声。

  “还有一件事。”帕西斯交叠起修长的双腿,笑容慵懒中透出无形的压迫,“不要把我当成是和你们一样的菜鸟,我可是参加过降魔战争的人。”惊呼迭起:“你参加过降魔战争!?”

  “算算我妈妈的年龄。”啧,不学无术。

  一片鸦雀无声。良久,才有人陆续回神,兴奋地叫道:“族长,那您跟我们说说!”

  “说什么?说除了我一个半翼人,联军没有半个羽族?”帕西斯冷笑。沉默再一次笼罩全场,只是这次带着几分羞愧,几分生不逢时的遗憾。

  “不要拿仇恨什么当借口,连最记仇的半兽人也能暂时抛下种族的嫌隙,为赶走共同的敌人拼命,羽族为什么不能?独善其身的另一种意思是懦弱胆小,我为有这样的同族感到丢脸!就看你们能成长成什么样了!”

  众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族长,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离开热火朝天的空地,银发青年询问身旁的大长老:“小利,怎么心事重重的?恋爱了?”

  “……族长,我在思考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

  “恋爱也是非常重大的问题。”

  利文抹了把脸,决定不跟他废话,直接切入正题:“我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帕西斯笑嘻嘻地道:“哦,那可太好了。”不满他的嬉皮笑脸,利文加重语气:“我想的可比你深多了,是为了羽族的未来。一直固守在一个地方不利于生态的发展,近几十年已经很少有下一代出生,我们需要更广阔的环境。”

  “是是,小利你深谋远虑,前途无量。”

  “还有——”不理会他的调侃,利文转头瞥了一眼,确定这个距离不会被听见,道,“他们的确是屁股上粘着蛋壳的小鸡,会被你轻易煽动,但我不同,我不会坐视你把羽族改造成罗兰城主的工具,我们只是他的盟友。”

  帕西斯睁大眼,表情像看到新鲜玩具的小孩。利文被他瞧得微惧,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干…干什么?”

  “我看走眼了,原本以为你是个顽固耿直的笨蛋,没想到是包着辛辣内在的坚果,失礼失礼。”帕西斯边说边敲他的脑袋。利文抖着声音抗议:“喂~~~”

  “别傻了!”捶了他一记,帕西斯展露的笑意一如出鞘的利剑,冷硬而锋锐,“我是什么人?我是罗兰的师父,不是部下!”

  “……”利文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

  “哪怕他要我拉拢你们,也要看我有没有这个心情。你们要感谢我妈妈,已故的公主殿下。”

  甩甩手,帕西斯扬长而去。

  这天,扁完沙袋的羽族族长躺在母亲幼年玩耍的大树上午睡,睡到一半,突然醒过来,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将来上战场,他要用什么交通工具?

  骑马不错,他也很久很久没指挥过军队了,很想重温那种滋味,改天叫罗兰准备。至于会否影响正常的军队编制,帕西斯完全不予考虑。反正他师尊大人手痒,乖徒儿就有义务专门拨一队人马供他使唤。

  但是白马王子太俗了!黑马王子有他儿子当前科,重复不好,暂且搁置。

  小羽也不错,原形坐起来舒服,速度也快。只不过,骑在一个妙龄少女身上,终究不太好。

  刃雾?算了吧!这小子气量窄得要命,叫个小名也死活不肯,别说让他当马骑了。

  黑耀更是甭提,几只乌鸦都会吓得他哇哇大哭,说不定还会害他从天上掉下来。

  想来想去,还是骑龙最拉风。不过银龙王好歹算是他的老朋友,到他家借坐骑不太好意思,找野龙又太麻烦,哪里有现成的呢?

  帕西斯弹指发出一声清音:亡灵龙克拉费里格。

  这可是最衬他死灵法师身份的坐骑。把它从金龙王的封印中释放、驯服也可以乘机活动手脚,脆弱的羽族实在不够他大展神威。传闻克拉费里格凶残暴虐,杀戮成性,这样一条龙更是别有一番趣味。

  于是,他意气昂扬地整装出发,就在这时,背部传来一阵剧痛。

  那小子居然会受伤!?

  立刻判断出这不是自身的痛楚,帕西斯切断了感应,犹豫是否要用水晶镜查看。

  算了,又是他实验魔法失败,撞到了什么,或炸出一块焦肉吧。

  尽管对自己的半身嫌恶已久,帕西斯对他的本领却绝对有信心。继承了他的智慧和80的实力,以及肖恩的人格魅力,神官可以说是无敌的。除非他自己找死,或者本体的他亲自出手,不然这世上没人伤得了他。

  就这样,把半身抛诸脑后,一心猎龙的人飞向诺瑞姆林峰。

  雪花漫天狂舞,呼啸的北风撕裂耳膜。直接用一发超大版的爆炎轰开坚硬的冰层,帕西斯也不管引发雪崩会害死多少人,朝露出来的龙语印记吟唱解封咒语。

  过程并不困难,受术者的反抗帮了很大的忙。只听得一阵轰雷般的巨响,庞大的身躯破冰而出。紫黑色的雾气环绕着毫无光泽的灰白鳞片,那是死亡的气息,异样寒冷,甚至让附近被热量融化的冰瞬间冻结。威猛而矫健的肢体完全保留生前的形象,而不同于一般用死灵魔法复活的骨龙。这是因为克拉费里格是自愿献祭,以换得永生和本不属于龙族的死亡之力,因此金龙王才认为它玷污了龙族的骄傲,将它囚禁于此。

  “哦哦,外形不错,虽然肤色差了点,但还可以包容啦。”飘浮在半空中,帕西斯双手环胸,评头论足。风雪在他三尺外就自动停下,莹莹的白光为他施加了完美的防护,也衬得他的气质更加圣洁高贵,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祇。

  “你是什么人?”亡灵龙吐出沉厚的声音,跳动着冰焰的双眼充斥着疑惑,“为什么既有冥界的气息,又有讨厌的光明力量?”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帕西斯为他的眼光加分,高举的右手托着硕大的漆黑光球,笑得猖狂,“你只要记住,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小克克,如果你不反抗得那么激烈,我也不会割伤你啊。”

  “闭嘴!”

  对新奴仆的咆哮充耳不闻,帕西斯耸了耸肩,收回气剑,伸手为他疗伤——在坐骑身上留下疤痕可不符合他的美学。反正他们已经签定契约,不怕它羞恼之下咬他一口。虽然咬也咬不死,不过肚破肠流很难看,再长出来也怪恶心。

  “为什么要侮辱龙族?”前爪泄愤地撕扯雪堆,克拉费里格怒道,“就算我不是龙王,也是有自尊的!而且你明明不是那种愚蠢的人类,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压迫、奴役的暴举?”强者由心散发,它可以分辨出对方并非狭隘之辈,以异族为乐。

  “因为我觉得骑龙很威风啊。”帕西斯回他一个粲笑。

  完全没预料到的答案让克拉费里格全身无力。帕西斯笑意一敛:“还有,我看你的人生观不顺眼。”

  “人生观?”

  “居然为了永生臣服冥王,你这不是自甘下贱吗?身为高贵的龙族,竟还看不透生死。”

  这句话明显刺中了克拉费里格的心,它咬着牙别过头:“我有必须永生的理由。”

  “哦呀,似乎是满有趣的理由,不过我是大度的主人,就保留你的隐私权吧。”帕西斯安抚地拍拍它,“其实你可以把我们的契约想成交易嘛。有了我的帮助,你可以将更多的生命献给你的冥王,我决不会干涉你。而你所要做的,只是配合我的行动,还有适时提供一点战力就行。”

  克拉费里格怀疑地打量他,想判断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蓦地,它张口喷出冰风暴:“哪来的偷偷摸摸的鼠辈!”小题大做的行为有明显的迁怒嫌疑。

  “慢着,是我的人。”

  感到熟悉的波动,帕西斯挥杖挡掉攻击,走向一堆雪,从里面拎出一个人,玩味地扬唇:“小雷,你终于想起我这个真正的主人了?是不是专程来帮我泡茶的啊?”

  蓝发少年眨眨眼,看清他,淡黄的眸浮起混合着喜悦和焦虑的泪花:

  “求求你,救救神官!救救你的分身!”

  雅致的庭院里,攀爬着串串紫藤花的棚架下摆放着造型精美的桌椅,一个白衣白裙的少女端来茶点,分送到主客面前,然后抱着托盘退下。

  “呐,坐吧——小克克也别客气,坐。”

  被点到名的人绷着脸一动不动,他是个有着刀削般深刻的五官,身穿轻甲的冷峻男子,长长的白发披散在身后。和蕴含光泽的银发不同,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帕西斯微笑,看似轻柔地一压,力道正好让亡灵龙的化身坐下,又不至于坐坏椅子。

  “你……!”克拉费里格大怒。作为回应,他主人的獠牙也在人畜无害的笑容下闪烁:“劝你乖一点哦,小克克,不然我就用永久墨水在你的龙身上写‘我乃帕西尔提斯大人的亲亲小可爱’。”

  这个威胁太有效了,克拉费里格立刻闭嘴乖乖喝茶。

  雷奇倒是失魂落魄地坐了,但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帕西斯把茶杯推给他:“喝吧,你这个样子可做不了任何事——真是,我还以为你是回来泡茶给我喝,结果是我侍侯你。”

  “帕西斯!”雷奇哀求地看着他。

  “冷静点,你忘了我不死,他也不会死?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听,我不想面对不知名的敌人。”帕西斯无动于衷地享用晶羽亲手泡制的精巧点心。

  听到前半句话,雷奇终于松了口长气,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喝了几口热气腾腾的香草茶后,他的神情也恢复了镇定,缓缓道:“事情要从上个月说起……”

  光滑的大理石长廊上,响起清亮的脚步声,分别属于两个同样出众的青年。一个红发红眸,霸气昂扬;一个黑发青瞳,温文冷彻。

  月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从搜集到的信息和他的所见所闻,东城城主不是易于之辈。能和这样的对手势均力敌,那个叫拉克西丝的摄政王也不简单。杨阳他们投靠一方也罢了,要在这两大势力之间保持中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月?”注意到的恍神,血龙王关心地问。

  黑发祭司还没回答,前面带路的侍从转过头:“青先生,累了吗?请再忍耐一会儿,穿过这条回廊就到了。”

  “多谢关怀,我没事,这里的风景太好了,我不知不觉看得入迷。”月适时抛出一堆美辞丽句,和侍从相谈甚欢。插不进话的扎姆卡特无聊地东张西望,在花坛边看到一个闪烁的身影。

  什么家伙?鬼鬼祟祟的。

  扎姆卡特莫名地看那个形貌猥亵的中年男子不顺眼,龙族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个人不能留,食指凝聚火元素,准备给对方一发[焦热弹]尝尝。

  察觉他身上散发的杀气,月用[传音术]喝道:“萨克,别做多余的事!”搞什么,他当宫里的法师是死人吗?

  “啧!”扎姆卡特别过头,甩开不明所以的焦躁。他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不可理解,暴力归暴力,不屑欺负弱小的他还从来没对单独的对象兴起杀意,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历史是巧合的,也是残酷的,月和扎姆卡特与普罗斯在此时此地擦肩而过,依然无法阻止已经开始转动的破坏齿轮。

  打开一扇绘有秘银花纹的黑木大门,侍从后退一步:“两位请进。”

  这个人……凝视桌后圣职者打扮的青年,月的眼神微微动摇,浮起震撼。

  ——是完美的棋子。

  暗褐色的眸看不到一丝人类应有的软弱,也没有故作的坚强,是绝对的冷酷无情,却少了火热的煅冶,而欠缺生气,就像一个从[理想部下]的模子里出来的玩偶,而非活生生的人。他分明是个忠臣,但是竟连忠诚的情感也不存在,只有“效忠某个人,达成他所有目标”的意识。

  完美,真正完美。月心下感叹:他以前看过的死士都没人达到这个境界。只是,有这样太过“精确”的部下,对那位东城城主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有时政治是需要一点转圜余地的,眼光也不能太死。

  “幸会,龙王陛下,月先生。”

  法利恩道出两人的真名,绽开只能用华丽形容的笑靥,赏心悦目却难以激起共鸣,说到演技,他终究比他的上司差一截。月毫不意外,得体地行了个宫廷礼:“与您见面是我的荣幸,法利恩阁下。”扎姆卡特只点了点头:“幸会。”

  “请坐,我想我们可以慢慢谈,两位远来也辛苦了。”法利恩摇铃唤来侍女,送上三份饮料。月和扎姆卡特都是不怕他下毒的体质,大方地端起来喝了。

  “托洛斯会长想必对你们说了,护送的是哪件贵重的宝物。”

  月沉稳颔首:“没错,我们虽然不过问货物的来历,但有必要了解具体是什么东西。”法利恩笑道:“我明白,盗宝者协会的信誉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上,托洛斯会长曾经在我面前大力举荐你们,我是认为让你们两位出马太委屈了。”

  那家伙果然是把我们当替死鬼!月和扎姆卡特腹诽。

  “托洛斯的气量太小了。”喝了口茶,法利恩语气一变,两眼直视扎姆卡特,“亏得龙王陛下能忍受他那么多年。”扎姆卡特无趣地道:“倒不是我忍他。”

  果然。法利恩在心里的某个猜测栏上画圈。月决定不再让开口,免得他抖出更多的事,被动地等待盘问也不是他的作风,当下主动出击:“会长待我们不薄,至于性格方面的问题,我们倒也不怎么在乎。反正盗宝者和管理者的关系,从来就只是交易而已。”

  “哦?盗宝者果然一如传闻,是一种相当自由的职业啊。原先我还有招揽的意思,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蒙法利恩阁下赏识,不胜惶恐。不过我和萨克寒酸惯了,还是风沙和古迹比较适合我们。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我们实在无福长住。”

  扎姆卡特忍耐打哈欠的冲动,数窗帘上总共有几根流苏打发时间。当然,以他的算术水平,是肯定会数错的。

  邀请被拒绝,法利恩也不在意,随口回了两句场面话。他本来就没想积极游说。不同于对异族极为包容的罗兰,法利恩也有一般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除非做到水族和羽族的程度,否则休想他敞开心门迎接。最重要的,扎姆卡特是龙王,龙王决不会臣服于一介人类城主。哪怕有强大的力量,没有组织纪律性的帮手要了也是扯后腿,增加不确定的因素,一个帕西斯已经够了。

  还有——东之贤者垂眸掩盖内心的嫌恶:

  同性恋,真恶心!

  因为一段童年往事,使他比多数同性更排斥这种特殊的性向,一想到要跟这样的人同殿为臣,他就浑身发抖,几欲作呕。

  尽管法利恩掩饰得很好,身为敏感的风元素体,月还是捕捉到这股情绪波动。类似的反应他看得多了,当面骂他“害虫瘟疫”的也不是没有,根本无关痛痒,但是,心情也好不起来。

  “我们叨扰得太久了,这就物归原主,完成这项任务如何?”

  法利恩巴不得他这么说,和颜悦色地道:“当然可以,两位俗事繁忙,我也不便久留。”月捅捅一旁显然在神游的:“萨克。”扎姆卡特正数到第五十分之一根流苏(不要问我他是怎么数的),呆了呆才回过神,食指疾划,一道裂缝凭空出现,从里面掉出一只小锦盒。

  一个空间魔法这么简单就被施展出来,法利恩的瞳仁收缩了一下,持杯的手情不自禁地握紧。

  龙族果然是得天独厚的种族,常人修炼一辈子也未必能拥有的魔力,他们一出生就有了。这样的战力不能为大人所用,太可惜了。不过,拉克西丝也别想得到。

  “请查收。”月双手递出。

  “不用查了,我相信两位的能力。”随手将锦盒一搁,法利恩又摇了摇铃:“给两位的酬劳早就准备好了,请跟我的部下去城库拿。”

  听到“城库”二字,扎姆卡特立刻双目放光,拔腿就往外冲。月一把抓住他的发尾,强笑道:“呃,法利恩阁下,请把酬劳另外放好吗?让萨克看到不属于他的财宝的话,他可能会控制不住。”

  竟然贪财贪到这地步!?法利恩愕然,再次肯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也许他还应该考虑把这条财迷龙赶到拉克西丝那儿,搬空国库。

  “好的,那请稍等。”

  两名盗宝者离去后,城主办公室里响起另一个声音:“让他们就这样走好吗?”

  “大人还在中城,这个时机点不宜节外生枝。”只闻声不见人,法利恩却一点也不惊惶,品茗香茶,在袅袅白雾的渲染下,他眼底的幽光更为诡谲,“反正来日方长,再观察一段时间好了,我也不想太武断。真的不行,遗迹也好做手脚,还省了我们收尸的工夫。”

  “是。”

  “该死的拉克西丝,居然敢软禁大人!卡萨兰已经是辆老破车,她还不识好歹,垂死挣扎!要不是大人太过谨慎,我真想现在就发兵踏平王宫!”

  “阁下,请冷静。如今伊维尔伦全仗您主持大局,您万万不可失去理智。”隐身的密探良言苦劝。法利恩叹了口气,拍拍手边的奏折:“我知道,只是每次看到这些,就忍不住窝火。”

  “由您来批不是一样吗?您做得很好啊。”

  “再好也及不上大人!而且我怎么可以负责决策,这根本是乱套!”

  唉,阁下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依赖大人,又对“辅佐者”的身份过于拘泥。就在梅烦恼如何开导时,一个守卫敲门走进,恭身道:“代理城主大人,普罗斯求见。”

  普罗斯?法利恩皱眉,好不容易想起是红石山脉的负责人之一,略一思忖,道:“传。”莫非是那里出了什么异变?嗯,也是时候处理那个碍眼的无名氏神官了。最近太忙,差点忘了。

  不料,对方带来的消息比他预想的更恶劣。

  “……你再说一遍。”

  被上司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气骇得倒退数步,猥亵的中年男子一边抹汗一边结结巴巴地道:“阁下…阁下,我说的都是真的,矿山的事上个月末就穿邦了,是被一个小兔崽子偷溜进来发现的。属下克尽职责,马上追了上去,却在半途被楠阻挠,说不要和那个神官正面冲突。我当然不肯了,和他据理力争,要通报阁下您,结果他还把我关起来,直到今天我才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有还有,那个枫也不是好东西,一直在帮他们遮掩。至于椿就不用说了,楠和枫全是她挑唆的。”

  “反了,统统反了。”

  法利恩从未如此震怒,“看来我太久没整治他们,一个个都无法无天了。这种无视任务、无视职责的密探要来干嘛!”

  “阁下!”见情势不妙,梅不得已显形,试图力挽狂澜。她不信任普罗斯,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品行恶劣,气量狭窄。只要别人得罪他,不管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会加倍报复回来,还是用阴毒的伎俩,甚至没事也会陷害,就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如果不是他在采掘方面实在有天赋,绝对坐不到负责人的位子。

  “请等一下,椿和枫暂且不提,楠大人决不会这么荒唐!他一向认真负责,把任务放在首位!”

  “问题是现在他被椿蛊惑,昏了头了!”普罗斯叫嚣。梅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劝说:“求您查清楚,阁下!不要听信小人挑拨,冤枉了好人!”

  “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人?”

  “你难道不是!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臭女人!”普罗斯大步冲上来。法利恩一发水弹把他轰平在地:“你敢在我面前动粗?”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像话!

  “不…不敢。”沸腾的大脑瞬间降温,普罗斯抖着声音道,“阁下,我说的——”

  “我相信你说的。”法利恩淡淡地道,脸上是怒极过后的平静,谅普罗斯也不敢拿这种一查就明朗的事做文章。梅大急:“阁下……”

  “梅。”法利恩打断,视线透出严厉,“我好象没允许你出来。”密探打了个哆嗦,单膝跪下,干涩地道:“属下失态,敬请责罚。”对不起,各位,我帮不了你们了。

  “算了,我也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就像楠为了同伴情谊抛弃责任心一样。”

  “……”

  心知上司已经听不进任何话,梅颓然闭上眼。相反,普罗斯露出压抑不住的狂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法利恩冷笑:“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普罗斯,我还是会彻底查明这件事。只要我发现你有一个字夸张,你也等着头身分家!”满腔得意刹时灰飞烟灭,构陷者差点吓晕过去。

  梅这才长出一口气,却听得上司道:“把椿抓起来。”

  “呃!”阁下不是要调查吗,为什么现在就拿人?

  “这个女人的心已经被爱情迷惑,没有用了。”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的大神官背影一如雕像冷硬,没有半点人气,“至于枫,我倒不认为我行我素的他会顾及什么同伴情谊,多半是普罗斯夸大其辞;楠嘛,他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了。念在他过去的功劳,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亲手杀了椿,我就饶恕他。”

  房里久久无人做声,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

  纤长的食指在玻璃上徐徐划动,用力到指节泛白,似乎在克制某些情感,以做出理性的判断。

  “最后,无名氏神官……我会好好地计划。”

  [金色死神]伊芙·比拿走下空浮舟,娟秀一如少女的脸蛋略有风尘之色,却是不合稚嫩外表的沉稳。反而是他身后的高大青年显得浮躁,悄声问道:“阁下,你说这次大神官叫我们回来,会是什么事?”

  “一定是极为重要的公事吧,不然不会叫前线的将领暂离岗位。”

  “才怪,他一定是要找你的茬,偏偏大人不在。”

  “狄格。”伊芙啼笑皆非,横了副官一眼,“大神官阁下怎么会这么幼稚。”狄格气急败坏地瞪回去:“你才迟钝呢!都没发觉他是用什么眼神在看你!”

  我哪会没感觉……伊芙神情微黯,随即肃容道:“够了,别再说这种不谨慎的话。如今是最需要上下一心的时刻,你却挑拨离间,是想让你的上司代替你被砍头吗?”这话绝对够分量,狄格登时噤若寒蝉:“不敢。”

  伊芙拍拍他,正要劝慰两句,迎接的人员走上来,毫不赘言地道:“将军远来辛苦,请随我回宫。”不同于虚礼一大堆的卡萨兰,东城的官员都非常务实,但有时务实过头,也会引起不满,狄格就在心里嘀咕:一副押送人犯的态度。

  “劳您带路。”伊芙和气地回应,笑容明朗如朝阳。

  采光良好的办公室内,法利恩背窗独坐。然而一进门,伊芙就感到角落有一股压抑得很好的气息,并不惊诧。所有的重要人物身边都有[暗卫]存在,他自己也有。

  “伊芙·比拿参见代理城主大人。”

  和粗枝大叶的同僚马尔亚姆截然相反,为了不让义兄为难,伊芙一向注重礼仪和等级关系。当下单膝跪地,奉上最敬礼。

  “快请起,伊芙将军。”法利恩表现出完美的圣职者风范,一派慈眉善目,“让您千里迢迢赶回来,真是不好意思,但这件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要请您帮忙示下。”伊芙依言站起,诚恳地道:“您太谦虚了,有什么用得着伊芙的地方,尽管开口。”

  法利恩满意颔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等他入座后,才道:“不知将军有没有听过红石山脉的事?”

  “这个…略有耳闻。”

  “那我就直说了,最近那里的据点被发现了,本来灭口就行,灭口的手段也有的是,只是有一个人比较棘手。您想必也知道,就是大人的师父,费尔南迪先生的分身。”

  “代理城主大人,恕我直言。”伊芙刘海下的眉微微蹙起,“这件事根本不需要如此小题大做吧,只要请示费尔南迪先生,由他做决定就可以了。而且,在新年宴会时他就明确表明了立场,我相信他的分身也不会和我们作对。不然,就没有这半年的相安无事。”法利恩笑意一敛,语气也变得严厉:“伊芙将军,您是否忘了,费尔南迪先生并没有官职?”

  “……”

  “就算他指示了,也不算正式的命令。作为礼遇,我们是应该在事后知会,但事前请示,这可不成体统,相信费尔南迪先生也会理解的。”

  “我明白了。”伊芙叹气。在职权分明、纪律如山的军队里待了多年,他也在无形中感染了那种思想。不过,他毕竟是自由战士出生,有时候会被情感左右,虽然最后还是向礼法低头。

  “将军明白就好。”法利恩举杯示意他放松,笑道,“其实我叫您回来,也有顾虑他的意思。”伊芙身形一僵:“您要我,亲自动手?”

  “啊,我个人是不希望做这种多余的事。直接在井里投毒、让死灵法师施放诅咒、黑咒术师伪造魔兽的屠杀现场、甚至山崩,都是省事省力的办法。可惜,费尔南迪先生的面子上会不好看。由将军您送他的分身一程,就不会引起他的不快了。”

  “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伊芙忍不住质疑,“如果您不放心他,把他扣押起来就行了,我会负责活捉。可是这样……这样无礼,就算费尔南迪先生不说什么,大人也会怪罪!”法利恩并不生气,用风系魔法托起桌上的几封信,递到他面前:“请您过目。”

  伊芙一一浏览,神色渐渐冷凝,最后散发出金属般的质感,连法利恩也不禁在他的气势下一凛。

  “确定都落网了?”

  “全部。”法利恩不由自主地回答,接着重整态势,“是楠拦截下来,之前他一直帮椿掩盖这件事,不过总算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所以我也让他将功补过了——伊芙将军,事实摆在眼前,无名氏神官分明是打算向拉克西丝求援,彻底和我们敌对。虽然费尔南迪先生曾亲口对我保证,不会再发生像迷雾森林那样的事,但是看到这些信,我实在无法再姑息下去。”

  “我明白,代理城主大人的决定是正确的。”伊芙起身行了个端正的军礼,“我接受您的指示。”

  “很好,您只需要对付无名氏神官。其他村民,还有收尾之类的杂事都交给我的部下。”目的达成,法利恩的心情十分愉快。伊芙苦笑了一下:“代理城主大人,您认为不是自己动手,手就不会脏吗?”

  “当然不是,有必要的话,我还会亲自出马。倒是伊芙将军在战场上威名赫赫,还有这种妇人之仁,实在不可思议。”

  对于这显而易见的嘲讽,伊芙只是沉默地垂下头。刚才接令时他刻意含糊其词,准备在执行过程中放水,活捉神官。为了避免发生问题,还是这样比较妥当。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神官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陷入了沉思。

  在他身后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摊着报纸、书籍、羽毛笔、墨水瓶、魔法卷轴和一些法术道具,但是脏乱程度绝对及不上整个客厅,这里只有他这个人是干净的。

  记得以前,阳总是坐在他刚刚的位子上默写咒语,勤恳地做笔记。

  [神官。]

  仿佛又看到黑发少女带着崇慕的温和笑靥,和那天晚上充满包容和自信的神情。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那个人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认得出我么?]

  [这个嘛,要是你们长的一模一样,乍看我肯定是分不出的。]

  [……]

  [但是,只要你们一开口说话,一微笑,我就绝对能认得出来。]

  [呃?]

  [因为,我认识的无名氏神官,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你的笑容、语气、神态、动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点我绝对有自信。]

  景象变换,回到她以灵体回到西芙利村的一天。

  [神官,我喜欢你。]

  心房再次融化,却在瞥见报纸上以红笔标注的字体时,狠狠揪成一团。

  “订婚晚宴,惊天揭密,诺因殿下的未婚妻杨阳小姐竟是满愿师!”

  这是11号的报纸,其他的,他不敢看。

  轻柔的叹息逸出唇,在空气中化开沉重的苦涩。

  那个时候,真的以为不再是虚幻的存在,即将拥有一个家庭,属于他的亲人和妻子……

  胡思乱想什么呢!神官用力捶了自己一拳,努力打起精神:现在可是非常时刻。

  话虽如此,他还是必须拼命撞墙才能稍稍淡化脑子里的那抹倩影。

  砰!木板门朝内打开,小狼龙首先跑进来,然后是愣在玄关的警备队长:“你在干嘛?没事拿头撞墙?不用试了,肯定是你的脑袋比较硬。”

  “……艾里,为什么你每次都挑我出丑的时候出现?”

  “你有不出丑的时候吗?”

  神官无言以对,扯扯没有梳理的银发,露出严肃之情:“行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谈,把门关上。”艾瑞克也分得清何时可以开玩笑,依言关紧房门,让友人设下隔音结界:“出了什么事?”

  “我担心雪儿出事了。”

  艾瑞克一震,惊惶地瞪大眼:“那个帮你说项的密探!?”

  “嗯,她好几天没跟我联络了。”神官眼神冷然,“他们竟然连掩饰工作也不做,真是有恃无恐,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利用他们的自大心理。”

  “神官。”艾瑞克没有认真听,神色变化不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不要听。”神官目光一闪,别过头。

  “你一定要听!这是我们一致做出的决定!”艾瑞克握紧他的领子,厉声道,“听着!一旦出事,你就第一时间给我逃得远远的!你留下也是陪葬!你一个人的话,一定逃得掉!记住,要比兔子更快,比响尾蛇更机灵,比老鼠更会躲!”

  “艾里~~~”神官啼笑皆非,轻松扳开他的手,“别傻了,我们都不会死。”艾瑞克斜睨他,摆明了不信。神官拍胸担保:“相信我啦!我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们会让最擅长料理的碧琪陪你去,免得你在半路上饿死。”警备队长充耳不闻。

  “艾里!”

  “还有雷奇,你也要好好照顾这个白痴。”艾瑞克拎起小狼龙,殷切嘱咐。神官忍无可忍地冲到桌前,抓起卷轴扔进他怀里:“够了!再耍宝我扁你!看,我呕心沥血做的杰作!”

  “这是什么?”听出他确实有把握,艾瑞克这才收起几分怀疑,翻来覆去地打量,“不会是那种咻的一声,可以把我们送去任何地方的传送卷轴吧?”

  “就是这个。”

  “怎么可能!”艾瑞克大叫。他虽然有点顽固,却不是笨蛋。眼下的形势,敌人再托大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逃跑。何况,神官应该无法使用这种程度的空间魔法。不然,他之前就可以把他们送走了。

  “确切的说,是叠加式复合多功能卷轴。”神官洋洋得意,也不管自己一长串的专有名词听得对方头晕,“这一带的[信道]已经被封死了,所有的传讯魔法都不能用,连带空间和元素也是。但是这么强烈的魔力波动,只要有点底子的法师都会感觉到,所以他们还布下了大规模的反制和过滤结界。只是,越精密的东西越容易出乱子,我要做的,就是帮他们添乱,还有反过来利用他们的力量。先集中剩余的魔素打出一个缺口,趁他们手忙脚乱补洞的时候,发动第一重的幻术,制造人逃跑的假象,让他们乱上加乱;再来是第二重的挖掘术,这个魔法可以制造扰乱视听的声响,弱化结界的根基;然后是华丽的无差别流星雨——元素结界并不隔绝能量,哼哼,光系魔法可是我的强项,有的他们闹腾了。不过,这依然是个幌子。到目前为止,只要敌方首脑不太笨,就会判断我们在声东击西,目的是打乱他们的阵脚,而下令加强防御,我等的就是这一刻。当然他是笨蛋更好,卷轴会感应到漏洞直接跳到传送。不是也没关系,第四重心灵冲击加暗示。任何法师在催加力量时都会有瞬间的[思维断层],在这个空隙施加打击是最有效的,哪怕暗示不成功也无所谓,让他们发呆就行。因为时间差,结界也许不会崩溃,但到处破不会有错,接下来就是重头戏,吸收风元素传送!我还附加了共鸣,会让好几个地方的接应法阵一块儿启动,断绝敌人的追踪。”

  “整个过程环环相扣,看上去很危险,不过都有跳跃式的连接,也有辅助性的小法术及时补救,我想应该没问题,有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值得一试——怎么样?是不是很棒?佩服我吧,这样完美的计划只有本天才想得出!”

  “……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切!”神官无力地垂下肩膀,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随即又像鼓胀的球般重新振作,“算了,你们只要听从本天才的安排,包你们重见天日!”艾瑞克喃喃道:“似乎是如此。”嘴上损归损,他内心绝对信任这个友人。再怎么臭屁,他的可靠和智慧都是无庸置疑的。

  “还有——你必须完全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敌人不会没留下万一失败的退路,各地的公会肯定有人监视。但我也有可以信赖的朋友,在盗贼公会。魔法师公会和冒险家公会人多眼杂,你们先不要去,到我画给你们的据点,由我朋友负责联络,安排航班,护送你们到上界投靠元帅!”神官一字一字道,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艾瑞克听到最后,发觉不对,一把拉住他:“你不跟我们一道走?”

  “我不放心雪儿,要上山一趟。她可能不在那儿了,不过她那个叫楠的同伴大概在。”

  “不行!万万不行!”

  “安啦,你也说了,我一个人一定逃得掉。没有你们扯后腿,这点小把戏奈何得了我?”神官自信满满,毫无夸张的成分。艾瑞克还是很不安,但也反驳不了,只好狠狠地道:“你给我小心一点!”

  “不要操无谓的心了,如果你这样的傻大个也会平安无事,身为天才的我又怎么会有事?那是人类的损失耶。”

  “够了,再听你说下去,我会吐出来。”为了减轻反胃感,艾瑞克转移视线,正好看到桌上的报纸,顺手捞起,“这什么?杨阳的名字!未婚妻?诺因殿下的未婚妻!?”拜学识渊博的神官所赐,西芙利村的村民都认识几个字。

  神官脸色大变,刚才的意气风发被一片死白取代,抢过报纸,神经质地揉成一团,强笑道:“这个…这个应该是搞错了。”

  “肯定是搞错了!杨阳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你不要瞎想!”

  “……”

  “神官?”注意到友人不正常的沉默,艾瑞克化怒气为担忧,小心翼翼地问。神官垂下头,让长发掩盖脸上的神情,良久,才有不稳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艾里,我是不是很差劲?明明想要相信的,明明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阳决不是那种女人,可是……可是……”

  艾瑞克长叹一口气,右臂环过他的肩,靠着胸膛,安抚地拍打他颤抖的背部:“不是你的错,换作任何男人都不会比你更大方。”他很清楚这个友人对他那位“兄弟”所抱持的感情,那是他心里最深的阴暗,混合了嫉妒,不甘和自卑。

  “我永远也比不上诺因。当初元帅选择了他做继承人,现在阳也是。”

  终究,他是从一无所有回归一无所有。

  逃跑的日期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净之月25日的晚上。

  “听着,我们只有三分钟的集合时间!虽然我可以用屏蔽结界,但这样一来,敌人的法师就会知道我们在耍花样。他们人多力量大,我可挡不住;而且剩余的魔素也不多了,我必须节省。从卷轴启动到传送,最多三分钟!所以一接到我的信号,就给我卯足了劲跑到中央广场!管你那时在洗澡还是出恭,光着身子也得给我跑!家里有拖油瓶的,统统用绳子栓好!猪啊羊啊就不要带了,抱只鸡倒可以;干粮和细软也别忘记,锅碗瓢盆一律不许带!这是逃难不是郊游!”

  本来用心谨记的艾瑞克,越听越无力。

  “我说神官,既然你也明白这是逃难,能不能有点紧张感?”

  “怎么,还不够紧张吗?”神官叉腰,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刚才是百分之百认真。艾瑞克只有沉默,半晌,垮着肩膀离去:“我去通知大家。”

  “嗯,每一家都要通知到哦!”神官殷切嘱咐,等门关上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抱起在脚边打转的小狼龙,“雷奇,我们要搬家了。”

  他没有整理行李,艾瑞克会连他的份一并打包好,只可惜了那些藏书。

  眷恋不舍的目光扫过每个角落,渐渐渗入感伤和自责:“我真是没用,明明答应阳和昭霆要送她们回去,结果连这个家也没能守住。”

  “不过,她们也不会回来了吧……”

  颊上传来的触感,神官回过神,对上宠物担忧的眼神,笑开颜,将它举高,“没事啦,至少耶拉姆一定会回来,我可不能让他看到这么颓丧的模样。”语毕,他难得勤劳地烧洗澡水,好好打理了一番。至于扣错的扣子和绑歪的头发属于瑕不掩瑜,忽略不计。

  然后,他也不管衣服会起皱,就滚到床上和棉被了。

  正睡得无比幸福之际,被一声狮子吼震出梦神的花园:“你这副德性叫有紧张感?”

  “干嘛呀,艾里。”神官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一手拨弄乱蓬蓬的长发,“我睡得正香耶。”艾瑞克双眼冒火,全身抖个不停:“睡得香?你还敢说这种话!”他真想掐死这家伙。

  “反正还没到点么,让我睡一会儿有什么关系。”神官瞥了眼窗外。

  “我不来叫你,你是不是就要睡到世界末日了?还这么毫无防备!别说法师,一个刺客就足以干掉你!”

  “我才不会一点防范措施也不做!是你才能走到床边,有敌意的人早就烧焦了!计时器也调好了,看!”神官一一亮出证据,多少有点起床气。艾瑞克一窒,这才灭了火头,叹息着帮他拉平衣角,重梳乱发:“真同情你未来的老婆。”

  神官身体一僵。艾瑞克懊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应该同情的是耶拉姆,我还打算压榨他二十年。”笑着打圆场,神官揽镜一照,嫌弃地皱眉,“梳得真难看。”艾瑞克一拳擂在他脑门上:“但肯定比你梳得好看!”

  “唉唉,算了,本天才大人有大量——大家那儿通知好了没?”

  “通知好了,接下来我就待你这儿吧。这栋房子最高,可以看看有哪家掉队的,到时点人数也交给我。”

  “你家两个小的没你监督要紧吗?”神官可没忘记就是那对双胞胎捅出这桩祸事。艾瑞克摆摆手:“交给我爸妈,没事。”

  “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准备了。”神官跳下床,让宠物熟练地爬到头上,伸了个懒腰,“成败在此一举。”

  静夜,一抹白影快速在砖砌的房屋之间穿梭,覆盖整个桑陶宛领地的结界没有对他做出任何反应,原因就在于他身上发出的淡淡蓝光——[水幻镜],能够制造假象,混淆视线的水系中级魔法。他自身的气息也降到最低,宛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来到村中央的小广场。

  这地方对他而言是个回忆之地,现在又是春之祭典的时期,但神官完全没空多想,立刻收敛心神,展开卷轴。

  这种道具只需要精神力就能发动,不过为了增加灵活性,神官还是先将五重魔法的关键语提取出来,在周围形成五个颜色不同的咒文圈。卷轴自动浮起,像旗帜一样在半空猎猎飞舞。流动的魔法元素掀起他束起的发丝,澄碧的眸专注而宁定,再无旁骛。

  随着不断变化的手诀和清朗的咒语,由剩余的玛那精灵组成的强大魔力波呈漩涡状朝中心汇聚,浓缩为一颗闪亮的七彩光球,悬停在青年虚抱的掌间,在下一秒炸裂开来,化为一道耀眼的彩虹撞上透明的结界壁。几乎在同时,无声的警讯传遍全村,一扇扇门打开,陆续有人奔出。

  那厢,光束和防壁僵持不下,爆出激烈的声响和火花般的碎光,只过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就撕开一个大洞,远比刚才清晰的星光照射下来。

  水色的咒文圈一闪,蓦然消失,配合村民的行动,幻术启动了。

  根本没有怀疑的余地,结界外乱成一团,负责人叫道:“快补洞!加强防御!”仿佛呼应一般,土色的咒文圈发出强光,各地都响起轰隆声,不少村人吓得踉跄,但还是跌跌冲冲地跑到目的地。最后赶到的艾瑞克放开喉咙大喊:“统统站好!我来数数!”

  神官精确地控制着挖掘术的范围,判断总攻的时机,抽空瞥了友人一眼。对方回他一个重重的点头,表示“全部到齐”。

  这时,角落出现小小的骚动,抱着儿子的大婶感到腰间的绳索被不时拉扯,转头斥骂:“莉妲,你给我乖一点!也不反省一下是谁闯的祸!调皮也不能调皮成这样!什么地方不好玩,跑去矿山!”

  小女孩羞愧地低下头。

  “出去后,就没有神官大人罩你了,等着挨大家的耳刮子吧!”

  前面还算教育小孩的正常话语,但最后一句就有明显的泄愤嫌疑。对淳朴的村民而言,今晚实在太过惊险,多多少少有些情绪失控。

  讨厌!讨厌死了!莉妲眼里泪珠滚来滚去,握紧了口袋里的玩具小刀。

  计划比预计的更顺利,第三重[圣光礼赞]就决定了胜负。包括负责人在内,东城的法师无一例外地瞪着从天而降的流星雨发呆。因为按照常理,没有金轮月的夜晚无法使用光系魔法,哪怕最低级的[照明术]。但是星径神殿出生的神官清楚:晚上太阳并不是消失,而是躲到星球的背面,光系魔法当然可以用。

  于是,一阵狂轰烂炸后,结界全面崩溃,源源不断的风元素灌注进来。

  青色的光幕包围住众人,艾瑞克的告别淹没在不舍的呼唤中:“神官大人!”

  “大家保重!”欣慰地看着珍视的对象成功脱离,银发青年将最后一个法术释放出去,对自己用了[加速],也融入深沉的夜色。

  矿区的警戒异常森严,尽管神官竭力隐藏形迹,还是差点被暗哨发现。徘徊良久找不到空隙,他焦躁起来。要他抛弃青梅竹马自个儿远走高飞,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可眼下的情形,又实在棘手。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根本不用进矿山啊!

  雪露特生日那天,他曾经送她一只用秘银和真红火焰雕成的手环。神殿还有剩下的材料,用那些就能探知她的下落。想到这里,神官兴冲冲地往回跑。

  他速度不慢,但这么一来一回,下山时也黎明了。四周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带着焦味的风吹散最后一缕夜雾。神官不意外地望见远处黑压压一片废墟,那是被烧成白地的村庄。

  三三两两的士兵象征性地翻找,一群法师围在一起讨论什么。压抑朝他们当中丢一枚闪光弹的冲动,他飞快地躲在一根横梁后面,预备一口气冲到神殿。

  神官自信没人能发现自己的气息,然而事实上,他刚刚迈步,一发拳风呼啸而来。

  大气像尖锐的哨子一样鸣响,甚至能看到摩擦出的火星,如此声威骇人的一招却只是佯攻。神官轻易闪过,身后的横梁被打得粉碎。

  “金色死神!?”

  来人的面目是前所未见的陌生,但特征十分好认。娇小纤弱的身材,扎成马尾的金发,和盖过眉眼的刘海。

  抿紧唇瓣,伊芙诧异眼前的青年和记忆里的那人一模一样的容貌。

  “你竟然会参与这样的事!”神官惊讶。伊芙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没有辩解“我是奉命行事”,只是行了个端正的挑战礼:“请做好准备,索莱顿先生,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嗯……”神官早就进入战斗状态,用眼角的余光关注闻声靠拢的法师们,指尖凝聚魔力。察觉他的小动作,伊芙道:“请放心,我以战士的名誉担保他们不会出手。”

  “我们确实没必要出手,反正他已经是笼子里的鸟,逃不掉了。”身披黑法袍的负责人大步走近,他是个颇为俊朗的中年男子,笑起来像镜子的反光,耀眼却流于浮华,“伊芙将军,请快解决吧,送他去和那些村民相会。”

  “!”虽然明知这可能是扰敌之计,神官还是免不了动摇。瞥见他微小的神色变化,对方笑得更欢:“你以为你真的把人送走了?真是天真的家伙。话说回来,你那一手的确漂亮,如果不是我们事先安排了内应,还真的逮不到那帮蝼蚁。”

  内应?“胡说八道!”

  “哈哈,你以为内应是我们的人?果然天真啊。你大概也以为这个村子就像画一样美好吧?可是呢,有人类在的地方就有污秽。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不,不需要甜头,只要允诺他生存,他就把其他人统统出卖了,枉费你一番苦心。”

  残酷的话语像钝刀般一下一下割着青年的心,对于人性他并非不了解,可是……身处这群温暖的人之间整整九年,他确实遗忘了曾经经历的一些丑恶,遗忘了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

  “别说多余的话,多古。”喝退了部下,金色死神举起手,稚嫩的脸蛋散发出不变的坚定,“来吧,打倒我,你就可以去救你重视的村民。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无耻,追踪的人也没有传回消息。”

  “将军!”

  “你给我闭嘴!”

  伊芙的安慰让神官从打击中回过神,浮起由衷的笑意:“多谢了,我会全力以赴。”对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他是真心钦佩,即使他们现在是敌对的立场。

  晶莹的白光从他的掌心延长,构成一把有形无质的细长剑。虽然人格像肖恩,神官的本领大部分来自帕西斯,比起肉搏更习惯用剑术。

  感觉到对方高涨的战意,伊芙自动放出斗气护体,闪身扑上。金色的身影与光剑正面相抗,拳与剑发出钝重的巨响,双方各退两步。

  “那是……圣斗气!”看清银发青年身周流转的金芒,士兵们纷纷惊呼——除了他们爱戴尊敬的[战神],这世上竟还有人修炼成圣斗气,达到武艺的颠峰!

  伊芙的瞳仁也剧烈收缩,却没有因此动摇,攻势不停,以难以置信的高速挥出的拳头与剑身不断相交,迸出连续的爆音,看得周围人眼花缭乱,更震惊这个人竟然能和东城第一武将打成平手。

  情势不妙,将军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大人那儿不好交代。多古心下焦急,但一时也找不到暗算的空隙。事实上,以法师的眼力,根本追不上缠斗的两人。

  横拳再次落空,神官切进适当的角度,长剑斜削,直取敌人侧腹。伊芙敏捷地翻身闪避,左手巧妙地使用擒拿术,扣向他的颈子。神官偏头躲过,向后跳跃拉开距离,绵密而凌厉的剑网笼罩住对方尚未站稳的身子。伊芙闪电般一一卸掉冲击力,战局再次陷入僵持。

  翻翻滚滚打了百来回合,两人都吃惊对方超凡脱俗的武技。在惺惺相吸的情绪下,伊芙也不禁担忧:他来日无多,这样激烈的打斗对身体是重大的伤损;而且神官的实力不在他之下,压根找不到机会放水。无论胜负如何,他们势必两败俱伤!

  神官心里也急得快冒烟,牵挂生死未卜的村民,蓦地,一声属于儿童的尖叫震动他的耳膜:“啊——”

  “找到了!这里还有个小丫头!”

  “莉妲!!!”

  没有丝毫犹豫,银发青年扑向抱头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将她圈进自己的胸怀。

  武者的本能是可怕的,眼见对手背后露出空门,伊芙反射性地挥拳,黄金色的斗气挟带惊天动地的威势,正中对方毫无防备的后背,紧接着是一枚法师发出的火炮。

  神官整个人被击飞,连同怀里的莉妲,划过一道抛物线,坠入一栋民房的残骸,扬起一片烟尘。

  落地的前一刻,重伤的人转过身,让早已惨不忍睹的背承受下坠的冲力,闷哼了一声,再也无力动弹。汩汩流出的鲜红带走了生命,眼皮渐渐下垂。

  “神官大人!神官大人!”

  遥远的哭喊拉回稀薄的神智,神官睁开眼,下意识地转过头,想找左腕上的手表,入目的却是血泊中的几块薄片,闪着刺眼的光。

  碎了啊……

  黑发少女的笑靥也像是碎裂的表面一样破开,被黑暗彻底吞噬,神官带着淡淡的苦笑合上碧眸:终究是……什么都结束了。

  “伊芙将军……”

  谁也没想到一场战斗会以这样的形式完结,几个士兵发出不安的呼唤。伊芙也愣住了,呆呆举起左手,茫然地凝视。

  “善待……他的遗体。”良久,他才挤出苍白的声音。

  附近的士兵立刻奔过去,然后为难地看着嚎啕大哭的莉妲:“这女孩——”

  无言。这可以说是注定的结果。在战场上横扫千军也毫不动容的将军此刻却无法面对这幼小的牺牲品,然而以他的立场,又无法不下诛杀令。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背负:“我来……”

  喷射的血雾打断了他的话,点点滴滴的红在神官苍白的脸上渲染开来。他刚才拼死保护的孩子化为尸体,倒在他身上,和他一样了无生气。

  “多古!”伊芙转向出手的人。对方回以无动于衷的灿烂笑容:“将军,为了你的精神健康着想,还是我来比较好。”

  伊芙咬紧下唇。

  一个密探模样的人飞快跑近,对上司耳语了几句。多古笑意加深:“真巧,那边也解决了,有这么多人陪葬,他也不会有遗憾了吧。”伊芙并不意外这个报告,只叹了口气,向部下做了个手势。

  不料,片刻后,惊呼迭起:“将军,还有气!他还有气!”

  “什么!”伊芙大吃一惊,他那一击应该会把神官的内脏一并震碎才对,连忙扑过去查看,面露欣喜,“真的,还活着!法师,哪个会白魔法的快过来!”

  “这里没有白魔法师,将军。”多古摊摊手,“只有黑咒术师和死灵法师,还有只擅长攻击不擅长治疗的元素法师。”伊芙眯起眼,灿金的刘海下射出刀锋般犀利的目光:“多古,别再跟我作对。就算我在这里扭断你的脖子,你的主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多古不得不退让一步:“是是——你们!还不帮那位尊贵的先生治疗!”接令的元素法师走出队伍。

  “恕我直言,将军,他伤得这么重,即使侥幸活下来,也是个废人了。而且,身为行凶者的你做这种事,不觉得很伪善吗?”

  “的确是伪善。”让部下抬来担架,伊芙泰然站起,单薄的身影似乎随时会倒下,又如山岳沉稳,“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虽然那个将军尽力了,神官还是没再醒过来。”

  捧着早已凉掉的杯子,雷奇抽泣了一会儿,歇斯底里地喊道,“帕西斯,他真的不会死对不对?只要你不死,他就一定不会死!?”

  对座的人一手托着颊,久久不做声,秀丽的面容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事情,很糟糕。”

  “!!!”雷奇骇然瞪大眼。见状,帕西斯叹息着摆摆手:“你先冷静点听我说,之前我不知道他伤得这么重,才跟你夸下海口,但现在——他受了这种致命伤,死是不会死,因为我没死嘛,可是下场会和那个多古说的一样,变成废人。”

  “……废人!”雷奇倒抽一口凉气,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听着,他是我血肉的分身,灵魂的碎片,但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别反驳,我叫你听着!无关他本身的存在是否真实,首先我没有能力创造灵魂,那是贺加斯的领域,所以他只是从我的灵魂分割出去的部分,说得难听点,是‘人格’!普通人如果受了致命伤,意识会陷入沉睡,然后在伤势痊愈后苏醒,但是他不同!一旦他判断自己‘死亡’,他的人格就会当场消散,再也醒不过来,留下一具只会呼吸的空壳!”

  雷奇呆了好半晌,颤声道:“那…那如果他没有判断自己……”帕西斯叹道:“别自欺欺人了,小雷。你心里清楚,他是个战士,战士会本能地分析自身的体能状况,做出正确的结论。”

  血色从蓝发少年脸上褪去,这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个死人。

  “其实,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他不会知道和我之间的关系,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死去。”啜饮晶羽重新泡好的香草茶,帕西斯平淡地劝解,“还有,他本来就活不长了。我的时间是在24岁停止,他也不会活过24岁,到生日那天就会自动回归我的身体,什么都不剩下——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不,不。”雷奇猛烈摇头,激动地站起来,泪水泉涌而出,“我不能接受!神官那么好的人……他连杨阳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啊!求求你帕西斯,想想办法!”

  “我没办法。”冷酷的光复王拒绝。

  “求求你,我知道你一定有!你是无所不能的!”

  “唔……”银发青年白皙的脸颊泛起陶醉的红晕,眼神也微微动摇,“真是动听的话啊,正中靶心——小雷,再多夸我几句嘛。”雷奇双目喷火,恨不得一拳揍他到天边闪烁,但还是压抑着满腔愤懑咬牙切齿地道:“你是天才,你是超人,你是天上地下无人能敌的帕西尔提斯大人行了吧!”

  “嗯嗯,不错不错,就是最后三个字欠缺诚意。”

  帕西斯轻松挡下对方的拳头,飘飘然的神色恢复原本的严肃,“好了,玩笑到此为止。小雷,我是真的救不了他,不过有个机会。”雷奇愣愣重复:“机会?”

  “对,因为无法肯定他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又不能像灵魂一样,通过死灵魔法一片片补回来,连精神刺激也行不通,反而会搞得更加支离破碎,只有——”

  “合体?”雷奇接过话头,眼里燃起希望。

  不快地撇了撇嘴,帕西斯兴趣缺缺地道:“我是不想啦,虽然我有999的可能安然无恙,而他彻底完蛋。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我多出一个人格罢了,他决没有可能吞噬我。”雷奇抓住他的领子,兴奋得语无伦次:“就这样!就用这个办法!神官一定能撑下来的!帕西斯……”

  “愚蠢的爱。”一把挥开他的手,银发青年徐徐起身,碧眸透出冰冷的嘲讽,“你以为这样做是为他好吗?你甚至连他这个人也不了解!我可以明确回答你,他绝对不会希望用这种方式活下来!”

  “他会希望的!”雷奇比他更大声地吼回去,“因为这样就可以见到杨阳了!”

  “……”

  “即使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即使自我有可能消失,他还是会想再见杨阳一面!”

  帕西斯的态度软化下来,双手环胸陷入沉思:“伤脑筋,我和你的交情好象没深到足以让我冒这样的险。”雷奇哀求地看着他:“帕西斯!”

  “让我考虑一下啦。”

  “求求你!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以后我再也不求你了!”雷奇跪下来,忙不迭地交代,“还有,合体的时候把自我意识降到最低,让神官有更多的可能!”

  ……真是得寸进尺的家伙。帕西斯白了下仆一眼,转身向亡灵龙招招手:“走,小克克,我们去兜风。”

  “帕西斯!?”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单人出游了,我不该好好享受吗?”

  春风吹拂,远方传来淡淡的花香和浓郁的水气,棉絮般轻柔的云朵倘佯在蓝天的怀抱里。如此美丽的景色,实在不适合谈任何阴惨的话题。

  然而,骑龙返家的三人就在这样的叙述中消磨了一个下午。

  “师父,你真的要和无名氏神官融合吗?”

  “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就像我对小雷说的,最坏也不过是我多出一个人格,还是以我为主导。我不能拒绝小雷的请求,他是我的亲亲老婆留给我的宠物。”帕西斯无奈地道。

  “也罢,如果无名氏神官的人格真的保存下来,你师父那儿也不会闹得太僵。”罗兰准确地把握住问题的关键,疲惫地挤压眉心,“法利恩这次……真是太冲动了。”

  “没想到他会如此意气用事。”冰宿也吃惊不小。

  “说他冲动倒也未必。”帕西斯说公道话,“他可能认为宰了我的分身无所谓,才放手大干。”

  “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根本不需要劳师动众。”罗兰不以为然。帕西斯宽慰地拍拍他,“现在也无济于事了,不如想想以后。你的心腹至少做事细致,西芙利村的村民已经全灭,整个桑陶宛领地应该也不会留下活口,大不了我和小克克事后再去打扫一下。问题是你家老弟,你要好好教育他一顿,他这种程度可远远不够。虽然弱点暴露出来也不坏。”

  “嗯,我明白。”

  此时此刻,包括知道分身情感的帕西斯在内,都没有把“杨阳”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只是担心她会煽动她那些靠山,造成麻烦,而尽量设法掩饰而已。

  亡灵龙的降落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卢内尔德竞技场事变没多久,东城方面就接到了报告。以大神官为首的众官员恭恭敬敬地等在正门前,欣喜地迎接从龙背上下来的主君。

  “大人,真高兴您平安归来。”

  法利恩弯腰行礼,瞥见罗兰身后的帕西斯,表情不免一僵。其他人也用惊骇的眼神打量这位[光复王],万万没料到他是如此大来头的人物。

  “伊芙呢?”罗兰眼光一扫,没看到义弟,关心地发问。众人都是一愣,意外主君的消息这么灵通。

  “这个……”法利恩迟疑地道,“将军他身体不太舒服,在房里休息。”事实上,伊芙在任务结束后就大口吐血,当场失去意识,这也是他能够不受阻拦地把神官铐起来的主因。

  罗兰震了震,脸上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担忧:“不舒服!?严不严重?有没有请医师?”

  “请放心,医师和白魔法师都派去了,诊断结果是过于疲累引起的脱力,没有大碍。当然,您要去探望他的话——”

  “算了。”罗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眼直视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法利恩,你跟我来。”听出指责的意味,褐发青年反射性地垂下头,应道:“是。”红发侍卫担心地左看右看,想跟上去,东城城主先一步阻止:“艾德娜,你留下,和大家一起照顾师父和冰宿。”

  “啊,给我一间空房间就可以。”帕西斯竖起食指,“还有小克克也要。”冰宿礼貌颔首:“我想先洗个澡,烦劳各位了。”

  抛下喧闹的众人,君臣俩走进恢弘的巨门,穿过富丽堂皇的大殿和装饰奇巧的长廊,来到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办公室。罗兰一入座,相貌姣好的侍女就端来热腾腾的洗脸水和美酒佳肴,所有的布置和安排都切合了“回家”的感觉。

  在这种气氛下,罗兰也不好大吼“你这个笨蛋”,只好铁青着脸生闷气。

  而法利恩站在玄关,抿着唇不吭声,脸色同样不好看。

  看到他这么倔强的神情,属于兄长的感情占了上风,罗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法利恩当啷一声扔下法杖,跪伏于地:“请大人责罚!”

  “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再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罗兰站起来咆哮。震惊主君竟然发这么大的火,法利恩吓得脸色惨白,全身缩成一团。见状,罗兰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好不容易克制住沸腾的情绪,缓和语调:“你起来。”

  法利恩迷迷糊糊地起身,还是一副魂飞魄散没回过神的模样,等他发落。

  “走过来。”

  依然乖乖地照做。罗兰一扯,将弟弟拉进怀里,托起他的下巴:“回答我,法利恩,你有多久没对我撒娇了?”真是失策,虽然早就察觉这个弟弟的思想有多顽固,但是没想到他的内在也扭曲到这地步。

  “呃……啊?”法利恩眨眨眼,发现自己的处境,脸红到耳根,“那…那个,大人……”

  “叫哥哥。”

  “哥…呃,大人……”

  “你根本叫不出吧?”罗兰长叹,摩挲他的脸颊,闭起眼掩盖内心的失望,“什么心里一直叫我哥哥,我笃定你心里也是叫的大人!因为你根本不敢把自己当成我的弟弟,这样就会和伊芙重叠,让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不管我怎么开导你也没用。”

  被裸地揭穿心灵最深处的想法,法利恩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良久,才用发白的唇挤出颤抖的声音:“大人,不要抛弃我。”

  无奈。罗兰一生,从未有此刻这般无奈。

  还有挫败。

  他这个弟弟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这不是他本身的缘故,而是成长环境将他推进那个深渊。因为[神子]的身份而活下来,又因为[神子]的身份受尽苦难,惶惶找不到出口。没人教他何谓真实的自我,如何塑造“法利恩·罗塞”的人格。这样的他,自然把突然出现,给予他温情的罗兰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如果这时候罗兰正确地引导也罢了,偏偏正处势力稳固的重要时期,哪还有空关注弟弟的精神世界。催着他快快长大,好助一臂之力都来不及。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自食恶果。

  事到如今,就算他苦口婆心地劝解,说什么“即使我抛弃你,也不是对你自身的否定,你可以自己去寻找人生目标”,法利恩也听不进去,十有十还会视作等同世界末日的噩耗,当场跑去自杀。

  呃呃呃!一想到那个光景,罗兰就涌起抱头哀号的冲动。

  再怎么病态,这也是他弟弟啊!

  “我不会抛弃你。”心里哀声叹气,表面却还得装得正儿八经,也幸亏是罗兰才做得到这种事。果然,法利恩顿时喜从天降,灰白的脸重新焕发出光彩,标准死而复生的反应。

  “你也不用担心会有这个可能,你永远是我最得力的臣子。偶尔犯点小错,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整体评价。”

  “是,大人!”

  这回罗兰在心里抹泪,手上终于忍不住捏了把:“法利恩,你真是好演技啊。”连他也被骗了,以为这个弟弟是真的很成熟,可以独当一面。结果……根本是个拔苗助长的恶例!

  仔细想想,他也不过才二十一岁……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孩子。

  “呃,大人?”法利恩不安地动了动,却不敢用力挣扎。罗兰垂下手,改为环抱住他,头靠在肩窝处,叹道:“法利恩……”是他的错,他没尽到兄长的责任。

  不过,二十一这个数字让罗兰心情好了点——这还不是定型的年纪。

  “大人,您累了?”压根不知道兄长为他操碎了心,法利恩只是从现实角度分析对方失态的原因。

  “没事。”罗兰松手让他站稳,恢复君主的威仪,“法利恩,这次的事,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他决定慢慢矫正弟弟的性子。

  法利恩也以臣子的姿态恭谨回答:“知道,属下太轻敌,差点让无名氏神官逃掉,还有那些村民。”

  “不是轻敌,是小题大做。像他那样的人,你本没有必要费心去对付。”

  “但是……”法利恩连忙将普罗斯的告状和盘托出。罗兰的眼神变得严厉:“你的处理方法看似冷静,其实还是受了小人的挑拨。这件事是我们内部的问题,你却归咎于无名氏神官的蛊惑。说来我也有不对,我一直忘了告诉你,虽然他是师父的分身,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和师父之间的关系,还当自己是王家的私生子,所以那次才会帮助德修普对付我们,不是刻意站在反对我们的立场。”法利恩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那我错过拉拢的可能了!”

  “没错,以后眼界宽一点,不要‘非我’就是‘敌’。世上还是有一种叫中立者的人群的。”罗兰沉声告诫。法利恩羞愧地低应:“是。”

  “还有。”东城城主拿起羽毛笔晃了晃,俊美的脸庞冷彻如冰,“我理解你想要杜绝危险性,事实上我也希望麻烦越少越好。但是,像无名氏神官那种牵连甚广,难定阵营的人物,有个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借刀杀人。既省了我们的力气,也防止后遗症。”

  “是,属下浅虑,多谢大人指正。”大神官心悦诚服地受教。

  满意颔首,罗兰摊开奏折准备办公。法利恩小声问道:“那个,费尔南迪先生会不会生大人您的气?”

  “不会,他正忙着呢,就算不忙也不会生我的气。”

  “忙?”

  罗兰沾湿笔尖,微笑:“师父正在打一场属于他的仗。”

  阴暗的地牢里,突然迸出水银色的光辉,照亮被铐在石壁上的人。

  渐渐的,轮廓变得模糊,仿佛整个人被封进了光茧之中。过程持续了约莫半刻钟,当啷两声,镣铐自动解开。光芒消逝,石牢重新回到原先的暗度。

  黑暗里,一双眼幽幽睁开。

  复杂难明的神色一闪而过,伴随着情不自禁的感慨:“真是……”

  从外表看,他没有任何变化。一样的脸,一样的身材,只是前额多了个黑水晶头环,右腕多了只精美的手镯,散乱的银发被一根黑色发带高高束起。

  随手施放了一个[照明术],似乎诧异自己的举动,帕西斯愣了愣,也没熄灭悬浮在半空的光球,活动麻木的手脚,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

  走到铁门前,碰了下锁,和手铐脚镣的命运相同,沉重的大锁掉在地上。这回惊动了两个狱卒,奔近一看,吃惊得舌头打结:“你……你……”

  “蠢货,还不退下,认不出我是谁吗?”

  “啊,费、费尔南迪先生!”

  狱卒们本就心存疑虑,被这么一喝信了八成,再看到那个特征显著的黑环,更是胆战心惊。在伊维尔伦,你可能不认识帕西斯,但决不会错认他的招牌。

  可是,不是分身嘛!怎么又变回本人了?

  “我懒得跟你们计较,待会儿应该就有人来这里解释。”径自走上长长的石阶,无视一路的守卫像见到鬼的神情,帕西斯飞快地离开空气闭塞的地牢,深吸外界清新的花香。

  然后,他使用空间弯曲术。

  感到房里的玛那元素不正常地流动,大神官反射性地为自己和主君竖起魔法屏障,握紧法杖严阵以待,看清骤然出现的人,一发水箭就要丢出去。

  “住手。”罗兰阻止他,不确定地问道,“师父?”

  “当然是我啦,难道你以为还会是我那个分身吗?”帕西斯双手叉腰,一脸兴师问罪,“好小子,看看你把我弄成什么惨样,像团破烂!”他都不敢看他那可怜的背,尽管痊愈了。

  “呃,抱歉。”罗兰由衷汗颜。法利恩张口结舌。

  “喂,你。”毫不客气地指着他,帕西斯喧宾夺主地交代,“我是从地牢直接过来的,你去那边解释一下,省得一会儿出大乱子。”

  “啊……是。”

  “还有,我的分身已经和我融合了,今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他。”

  法利恩心虚地低下头:“是,对不起。”说完逃难似的跑了出去。目送他的背影直到门关上,帕西斯摇摇头:“真是的,原来还是个小鬼。”死在这种人手里,他的分身真冤呐!罗兰关怀地道:“师父,你快洗澡换件衣服吧。”

  “我正有此意。”帕西斯走进内室,打开衣橱挑选,发出大大的咋舌声,“有没有搞错!全是黑的!就没有别的颜色?”

  “我喜欢黑色。”

  “喜欢黑色也不能这样啊!”

  “你将就着穿一下,我会叫人……”罗兰劝到一半,听到师父的欢呼:“有件白的!”

  “等等!那件——”罗兰冲进去,正好撞见浴室的门关上,叹了口气,“唉。”

  这件代表了他不堪过去的衣服,他本是专门放置起警示作用,现在被师父拿走……

  坐回桌后办公,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个欢快的男声:“怎么样?”

  和神官曾在春之祭典穿的戏服十分相似,却是纯白的军装。紧窄的式样将帕西斯优美颀长的身段衬托得英气逼人;下摆及膝,底下是白长裤和军靴;斗篷缀有银线,肩章也是银制;长发随意编成辫子垂在身后;黑水晶额环流动着艳丽的光泽,与银亮的刘海相映而辉。

  “是不是很帅?我自己照了照,非常满意。”

  “很不错,就是少了把剑。”

  “对哦。”拍拍空空如也的腰侧,帕西斯也甚为遗憾,随即打了个响指,“正好,是时候召唤我的剑了。”罗兰一怔:“你的剑?你不是用气剑的吗?”

  “我还有把很棒的剑,和一根鞭子。”帕西斯洋洋得意。罗兰莞尔:“那你就去召唤吧,只要到时记得回来就行。”

  “安啦安啦。”帕西斯大步走向玄关,被徒弟叫住。

  “师父。”罗兰有些犹豫地问道,“无名氏神官,真的完全消失了?”

  “这个嘛……”

  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帕西斯关上门。

  一望无际的雪白花海包围住废弃神殿,在月下绽放出华丽的蕊瓣。夜风吹过,晶莹如雪的碎片伴随着星星点点的橘光翩然起舞,情景美得宛如梦境。

  “我说小雷,我们都来到你前主人的结婚圣地了,你怎么还是那副死样活气的德性?”

  趴在青年怀里的小狼龙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问题。帕西斯眯起眼,轻蔑地道:“你大概想一辈子用这个模样活下去是吧?真愚蠢,这样又能挽回什么?”

  还是不理他。

  “真正倒霉的是我好不好!”帕西斯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莫名其妙多了一份不属于我的感情!”雷奇这才睁开眼睛,目光透出惊讶。帕西斯却转过头,嘀嘀咕咕:“真是的,我本来是堪称情圣的绝世痴情男耶,竟然一颗心掰成了两半,叫我有什么脸去见菲莉西亚。”

  再次对他丧失兴趣,小狼龙翻了个身,沉入过往的回忆。

  “雷奇。”

  熟悉的呼唤令他惊愕万分,跳起来一看,对上一张吐舌头的鬼脸:“骗·你·的。”

  我踢!我打!我扁!

  帕西斯一一招架,笑呵呵地点头:“嗯嗯,总算有点精神了。”变成人形的小狼龙突然停下手,死死盯住他:不对!这不是帕西斯的笑容!

  也不是神官,有点像,本质又……

  “你到底是谁?”

  “我是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银发青年一手放在胸前,语气坚定,“因为融合的关系,我有了点改变,但我还是帕西斯。”蓝发少年的表情似哭似笑:“改变……那神官,不是彻底消失咯?”

  “彻底消失我会多出一种感情吗?”帕西斯没好气地道。雷奇放声大哭,一把抱住他。

  让他发泄了一会儿,帕西斯将他抱坐到膝上,轻拍他的背:“小雷,你要接受事实,不管留下多少东西,他本人还是不在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听!”

  明白只有时间能够抚平这个下仆的心伤,帕西斯也不多劝,靠着殿柱,凝视外面随风摇曳的灵灯花,眼神渐渐沉淀。

  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看到这片景色,他脑中浮现的不是笑靥温和的黑发少女;而是身材窈窕,披着婚纱的清秀女郎。

  受到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抬起左手,映入眼帘的是裂痕斑斑的表面,和停在“6:15”的两根指针。

  时间停止了。

  生命以别的方式延续下去,真正属于神官的时间却停止了。

  连同他和杨阳的时间。

  “无名氏神官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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