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羽翼与旧伤(节四)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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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羽翼与旧伤(节四)

  贤者考试的第二天,伊维尔伦城主拿着国务尚书呈上的长长清单,看得脸色发白。

  “克莱德尔,这个……”

  “这是必要的,大人。”知道主君想说什么的克莱德尔叹了口气,一字一字地道,“举城都在庆祝这件事,王宫怎能一点表示也没有?何况还要宴请其他四城的权贵,没这点东西怎么够?”

  罗兰心里也明白,但瞄了眼清单,他还是挣扎着做最后的努力:“稍微减少一些可不可以?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刻……”

  “一个子也不能少。大人,您手上那张单子,已经是我们绞尽脑汁的成果了。”克莱德尔面无表情地驳回,硬着心肠漠视对方恳求的眼神。

  事实上,罗兰并不是个吝啬的人,对部下和民众都很大方,但他极为厌恶没有必要的铺张,直接后果就是典礼部成了全宫廷最闲的部门,一年只有几个大节需要操办一下。

  “我有点后悔让法利恩去考贤者了。”罗兰咕哝,再次瞪视清单,“我敢担保,这些东西会剩下三分之二!”那些小鸟肚肠的家伙塞得进多少东西,偏偏要用几倍的食物招待!

  “这也是没办法的。”

  “可以让一个军团吃一星期,一家人吃十年的食物,却被他们一餐吃掉……”罗兰越看越舍不得。

  “把剩下的食物偷偷转送给平民好了。”克莱德尔温言劝慰,为主君隐藏在市侩背后的颠沛过去心酸不已。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罗兰淡淡一笑,收敛了情绪波动,将清单往桌上一丢,“随你们的意思去办吧。”

  “是!”

  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再看看桌上的奏折,估算了一下时间,罗兰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气,半个小时后就回来。”

  “您多玩会儿没关系。”克莱德尔语出肺腑,对这位精励图治的主君,他只有一个期盼,就是他能多爱惜自己一点。

  罗兰回他个白眼,抄起长衣架上的斗篷大步走出办公室。

  一出宫殿,冰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才十一月,气候就跟冬天差不多。罗兰精神一振,思索上哪儿打发时间,首先跳进脑海的是伊维尔伦满愿师明丽的容颜和纤长的身影,随即想起这会儿她多半在上班,独角兽八成也在财务部,只好罢了,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有人啊。远远看见一缕炊烟从烟囱冒出,罗兰很是失望,他本想做点东西犒赏自己空虚了大半天的胃部,但有人在厨房的话,别说做饭了,还会被逮住灌一堆汤汤水水。在克莱德尔的宣扬下,全王宫的人都知道了他曾生过一场大病,开始把他当易碎的玻璃捧着。

  偷偷绕到窗户窥探,罗兰松了口气,里头只有一个帮佣的少女在烧水。左右看了看,他唤道:“姬儿,给我个三明治。”

  “大人!?”少女吓了一跳,但并不惊慌,因为正从窗子爬进来的人已经是常客了。麻利地做了两只三明治,她递给对方,劝道:“大人,总是吃三明治对身体不好。”

  “没关系,三明治很有营养。”罗兰毫不在意地拿起一块大嚼,其实他比较想边走边吃,节省时间,可是他如今的身份不容许他做出这样的行为。

  “我不是这个意思……”

  “姬儿,你总是塞许多好材料在面包里,相信我,你的三明治比宫廷料理更补。”

  姬儿无言,看着金发青年用迅速却不失优雅的速度吃完迟来的午餐,转身倒了杯牛奶给他。

  “多谢款待,姬儿,你会是个好太太。”喝完牛奶,罗兰摆摆手,爬出窗子,完全没留意到女孩为他的无心之言红了脸,以及随后投来的落寞目光。

  接下来去哪儿?还是干脆回去?站在不远处的路口,年轻的城主有点不知所措。

  一般休息时间他都是坐在凉亭看书或是找老部属聊天,可今天走得急忘了带;马尔亚姆他们又一个都不在,艾德娜正照顾法利恩,艾露贝尔那儿倒是可以串门,但他是有家室的人,为了避闲最好不要去。

  蓦的,他脑中灵光一闪,脸上绽放出喜容。

  对了!去看看那帮家伙!

  广大的练习场上,几十来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休息室前面,或捧着便当盒狼吞虎咽;或大声笑语,开玩笑地摔角,比试腕力。

  “老大!”一个眼尖的人大叫,随即慌慌张张地改口,“大…大人。”

  “就叫老大吧。”罗兰很满意这个称呼,环视活像泥塑木雕的众人,“怎么一副见鬼的表情?见到我不高兴?”

  “不,高兴,高兴。”众人一致摇头,面露欣喜。一人问道:“老大,你不是很忙吗?”

  “谁说我很忙的?”

  “每个人都这么说,而且我们一直看不到你,就以为你很忙了。”

  “你们是我带进来的,我如果出面你们将来日子会难过,所以避开一段时间。”罗兰走到中间的演讲台坐下,再次打量众人,用关切的口吻道,“怎么样,这里住得惯吗?有什么感想都可以跟我说。”

  众人互相看了看,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开始不太习惯,后来就好了。”

  “这里伙食很好,还有夜宵供应,这点非常好!”

  “你啊,就想着吃。”

  “怎么!你还不是经常说这里最好的地方一是吃,二是女人!”

  “话说回来,老大,你宫里那些娘们,不,侍女,真的……嘿嘿。”

  “门口也准许我们出去,所以可以上街打打野食什么的。”

  “就是训练苦了点,不过有奖金拿,吃点苦兄弟都挺得过去。”

  …………

  罗兰认真听着这些粗言鄙语,感觉却像聆听仙乐。他出生市井,在底层长大,心灵深处实将自己当成平民。在注重礼仪、尔虞我诈的宫廷浸淫了十多年,他更是怀念市井小民的鲁直和单纯。

  等众人嚷嚷得差不多了,罗兰笑道:“看起来没人想自立门户,那我就把你们的籍贯转过来,登记在王宫记名册上,这样你们就是我真正的护卫了。不过当了护卫,也不能再胡闹了。打打架上上馆子没关系,决不可以染指侍女。”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刚才淫笑的几个人。

  “当然,当然。”那几人点头哈腰,“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而且说实话,今天拜见了老大的尊容,他们也提不起兴去找女人,谁叫老大实在太美了!像上次在街上调戏过他后,他们就足足花了半个月才恢复正常的审美观。

  “很好,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让我难做人。”

  “我们决不会让老大丢脸!”受罗兰欣慰的语气刺激,众人一挺腰杆,大声保证。

  “好!要的就是这股气势!”罗兰弹了个响指,“我明天叫克莱德尔把你们的家人接过来,给他们安排住处。没家人的也不打紧,留着将来娶老婆用。”众人愣了半晌,欢声雷动。

  “老…老大,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啊?”激动之下,一人忍不住问道。

  罗兰翘起唇角:“哼哼,我可不是免费对你们好。”跳下演讲台,他跑到武器架旁浏览片刻,抽出一根长棍掂了掂,满意颌首,转向困惑的众人:“一人拿一根,我验收你们这个月的成果,不合格的话,今晚没饭吃!”

  “哦——”只呆了会儿,众人就振奋地跑开去找长棍。

  带着一身汗,罗兰神清气爽地走出练习场,留下一帮鼻青脸肿的小弟瘫在地上呻吟。然而一踏进办公室,他的好心情就飞了。

  “大人,你怎么满头大汗!?”克莱德尔惊呼。

  “啊…我稍微练了下剑。”罗兰撒了个小谎。克莱德尔叫得更大声:“你从练习场走回来?”

  “是啊,怎么了?”

  “卫兵,叫两个侍女过来侍侯大人洗澡!”克莱德尔打开门,对两个守卫喊道,“还有叫厨房送碗补汤过来!”

  “喂,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罗兰一脸愕然。克莱德尔毫不妥协地直视他:“这种天气出汗却不马上洗掉的话,很快就会感冒的!何况大人你从练习场那么远走回来,说不定已经感冒了,当然要叫……”

  “行了行了,我去洗澡。”罗兰逃难似地冲进里间,半晌探出头,补充道,“不许叫侍女进来!”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池里,金发青年有叹气的冲动。他并不讨厌国务尚书,毕竟他是真的关心他,但这份关心时常令他有无所适从的感觉,也无法将视他如子的克莱德尔当作“父亲”看待。因为在认识克莱德尔时,他已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不再是需要父亲的年纪,那个亲生父亲就更不用说了。而巴哈姆斯虽是他的义父,却性格幼稚、不通世务,根本是罗兰照顾他而不是他照顾罗兰。

  至今为止,让他产生依赖之情,视之为目标的,只有一个人。

  “改天再去看看师父吧。”

  仰望装饰华丽的天花板,罗兰下了个让他重拾好心情的决定。

  经过一个星期的狂欢,东城的百姓终于从喜悦中走出来,回到各自的岗位,王宫也得以恢复正常的运作。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后,罗兰不眠不休地处理着政务。法利恩等人虽然担心,也只好由他去,因为劝也没用。

  到第三天,罗兰才完成积攒的工作,伸了个懒腰,接过心腹递上的解疲茶,悠闲地浅啜。

  “法利恩,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有一封给你的信。”法利恩的确有很多事要报告,但他不想打扰主君的休息,就拣了最无关紧要的一桩说。

  “信?”罗兰怔了怔。他的信件一向由书记官们整理呈上,会由法利恩转交的,只有一种。果然,褐发青年打开次元空间,取出一封信和一个纸包。

  “是莉蒂亚殿下吗?”他不是魔法师,不会用魔法快递,就把弟弟的地址告诉了那个小公主。

  “是的。”

  “她学得真快。”罗兰接过信,瞥了眼上头以稚嫩的笔调书写的姓名,由衷赞叹。一拆开信封,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似露水也似树叶,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被洗涤了一般。罗兰的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轻柔地展开信纸。

  罗兰城主:

  好久不见,你好吗?我已经会拼艾斯嘉语,写一些简短的文章了,厉害吧?当然你的字典也帮了点小忙啦。我现在在首都珊达瑞(我不知道拼得对不对,你知道你的字典没有我国的地名),昨天才到,乘船可把我累坏了。我一回来,就在考虑送什么礼物给你,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喜欢我的礼物。那么这次就到此为止,下次我会写封更长的信给你。

  Ps:代我问候至高神的神使兰冰宿小姐。

  莉蒂亚索兰尼亚笔

  罗兰看了两遍,才轻轻放下,拆开那个纸包。里面是一本书,书名是《尼普亚斯大陆地理志》。

  “聪明的孩子。”年轻的城主叹了口气,浮起赞赏的笑容。抚摸封皮,他喃喃道:“真想把她从拜亚那边抢过来。”

  “等大人和冰宿小姐生下子嗣,就不需要她了。”

  “……”罗兰手滑了一下,狼狈地瞪视一脸若无其事的部下。但平静下来后,他也不禁想:以冰宿的才能,一定能教育出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当罗兰翻看地理志时,一个侍卫敲门走进,恭身汇报:“大人,渥尔斯领主的亲戚呈上礼物。”

  “照老规矩办。”法利恩出声道,对他打扰主君的行为非常不满。侍卫正要退下,罗兰抬起头,冷冷地道:“渥尔斯领?就是那个发生暴动的领?”

  “是…是的。”被主君愠怒的眼神瞧得心寒,侍卫结结巴巴地道。

  “他们有什么要求?要尸体的话,我倒是可以还给他们。”

  “不是,那位先生希望,由他继承老领主的位子。”

  罗兰笑了笑,却是不带丝毫笑意的笑容。法利恩也掩不住嘲讽的表情,对侍卫道:“麦奇,这种事根本用不着请示大人,你们也处理过很多次了——礼物退回,人轰出去。”

  “属下明白,只是典礼部长清点礼物时,技术部长正好在旁边,听到礼物里有一篮奥托姆果——据说是大黑暗时期的水果,非常好奇,硬要属下过来问可不可以留下几只让他种种看。”

  “不管一只还几只,收了都要给人情,叫典礼部长原封不动地退还。”

  “等一下。”罗兰喊住侍卫,“真的是大黑暗时期?确定吗?现在没有了?”麦奇愣了一下,答道:“是的,所以那位先生才会呈上来。说是除了另两块大陆,现在已经见不到的珍果。因为他家世代栽种,才留了一棵下来,但也不是每年都结。”

  罗兰沉吟片刻,道:“礼物留下,人带去客房。”

  “大人!?”法利恩惊讶地看着他,且不说罗兰从不收取贿赂,为几只水果受贿,更是不可思议。

  “放心,我会处理妥当。”罗兰摆摆手,继续看书,心里却在期待帕西斯收到这样礼物时的反应。

  六只淡绿色的果子放在竹篮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真正的翡翠般晶莹剔透。金发青年又包了些糕点,才一并塞进纸袋,拿起来准备走路。

  “罗兰!”

  一个声音定住他的脚步,罗兰转过头,诧异地看见巴哈姆斯出现在身后,神情紧张:“你要去你师父那儿?”

  “对啊。”罗兰提提手里的纸袋和篮子,意思是:看这也明白吧。

  “不要去。”

  “什么?”罗兰错愕至极,不解地打量他,“喂,以前都是你催我回去,现在我主动要回去了,你反而劝阻?”

  “那是因为……”黑龙王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讷讷良久找不到好的措辞,只得绕回原点,“总之,不要去!”

  “呐,暮。”罗兰用一种劝小孩的语气道,“师父是师父,你是你,我承认我比较敬重师父,但我更加喜欢你,所以没什么好吃醋的。你不想见他也没关系,乖乖待在这儿。”

  “罗兰!”

  瞪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巴哈姆斯焦急地跺了跺脚。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视界漂白了一瞬,当双脚再度踏上平地时,映入眼帘的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和湖中央苍凉的古迹。

  “有点误差,应该是带东西的关系。”罗兰低头确认了礼物没有损伤,就移动到最靠近的平台上。

  整栋建筑物静悄悄的,除了岸边树林里的鸟叫,再无一丝声响。罗兰有些不安,尽管帕西斯不是时常弄出上次那样的爆炸,他也不至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而且以帕西斯的修为,也不可能觉察不出他的到来,这会儿还不出来,不是恶作剧就是出事了。

  “师父,别玩了!”自动排除出事的可能,罗兰放声大喊,“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这招万试万灵,天不怕地不怕的帕西斯,只怕没人聊天。

  没有回音,这下罗兰真的担心起来,召唤风灵打听帕西斯的下落。

  得到的答案令他惊惶,顾不得走楼梯,他直接从平台跳到下一层,一个俯卧的身影跃入视野。

  “师父!!”

  水果滚了一地,罗兰急忙跑过去,扶起帕西斯。触手冰冷,长长的银发结了一层霜,胸口甚至看不出起伏。看情形至少有两天他就这么躺在户外。罗兰情不自禁地咬紧下唇,一把抱起帕西斯,奔向里屋。

  冷。

  刺骨的冷。

  这感觉他并不陌生,反而感到一丝怀念,久远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包裹住他,就如同这无边无际的寒冷。

  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雪白的、纤细的、属于女子的柔夷,握住他的,缓缓摩擦,动作是那么小心、温柔,让他看得目不转睛。渐渐的,手的知觉恢复了,他开始感到握住他的那双手低得不同寻常的温度,但他不介意,任由她按摩。

  细柔的女声和煦如阳,充满深挚的情感。他点点头,反过来摩擦对方的手。

  女子抽回手,从脚边拿起一架小提琴,递给他,

  他听话地接过,却不知道怎么拉这个陌生的乐器,只好抬起头,茫然失措地望着她。

  女子重重拍打额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拿回小提琴,架在肩上,不一会儿,一首悠扬的曲子流泻出来。

  他专注地听着,记忆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这对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从小只要母亲教过一遍,不管乐器还是曲子他都能熟练地上手,而且演奏得更好听。

  但心里,他并不喜欢这些,因为每次听完,母亲都会浮现出悲伤的笑容,眼睛虽闪耀着幸福的光辉,却透过他,看着远方。

  他讨厌那种目光。

  一曲拉完,女子注意到他明显心不在焉的表情,温柔地道,

  他本想点头,情感却背离理智,手自动伸出去拿那把提琴。

  这就是他最讨厌自己的地方——明明厌恶夺去母亲目光的音乐,却总是禁不住它的诱惑。

  女子一愕,随即轻笑起来。一头直披散到膝盖的暖绿色长发应和着微微荡漾,仿佛真正的波浪;和他相同的碧眸流动着欣喜的笑意,衬得绝俗的容颜更加夺目,整个人宛如错坠人世的春天女神。

  他懊恼地捧着小提琴,拉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丧气地垂着头。女子拍拍他的小脑袋,手指掠过那丝绸般的银发时,眼神蓦然深邃起来,增添了一抹爱恋,一抹伤感。

  我才没兴趣呢!他嘟起嘴。洞悉了他的心思,女子一指点在他噘起的小嘴上:

  真的?他用眼神问。

  他的表情从怀疑转为惊叹,兴奋地注视怀里的乐器,恨不得现在就拉首会变出火的曲子。

  见对方一脸失望,女子笑着补充了一句,

  嗯!他用力点头许下无言的承诺,第一次以迫不及待的心情准备演奏,但不管他怎么使劲,就是举不起小提琴。女子慌慌张张地拦住:

  尽管小提琴变成了大提琴,男孩还是拉得像模像样,美妙的旋律回荡在不大的斗室里,营造出温馨的氛围。

  砰!破旧的木门突然被踢开,打断了琴声,一个粗暴的声音和着风雪卷入,冻结了两人的心:

  那一刻,他只想像父亲一样用魔曲召唤出火焰,将这个人活活烧死。

  蜷缩在角落,他阴郁地瞪着不远处的小提琴,心情就和窗外的天空一样晦暗。

  没有用。不管他怎么拉,还是连一点火星也迸不出来。他不怀疑母亲的话,只怨恨自己的无能。

  母亲一直很小心不让他知道她在做什么,甚至不惜跪下求那些人不要在他面前做,但他还是知道了,邻居们争相把事实告诉他,女人们轻蔑地骂他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男人们挂着下流的笑绘声绘色地形容那些经过,希望这个才六岁的孩子也认为自己的母亲肮脏。

  他从不认为母亲肮脏,肮脏的是那些压着她的人。

  扶着墙站起,他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向玄关——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要出去捡些柴火,最好还有食物,带回给母亲。

  一打开门,夹着雨点的雪花一股脑灌进来,令他呼吸一窒,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与此同时,几个在附近堆雪人的小孩发现了他,齐声欢呼:

  恶意的嘲骂伴随雪块纷纷丢来,他一手护住头脸,一手吃力地关上门——他可以任他们打,但决不允许他和母亲的小屋受一点损伤。

  正如这些孩子说的,他是个哑巴,不,他比哑巴更不如,哑巴还能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他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据母亲说,他出生时并不是这样,是某一天突然失声。而没有一个医生愿意诊治他,只好拖到今天。

  喘了会儿粗气,他撒腿就跑,那些孩子追了几步没追上,扯开嗓子叫骂:

  一道火光掠过他的眼睛,双拳情不自禁地握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没关系,我记住他们了,等有一天我能用魔曲,就把这些侮辱妈妈的家伙统统烧死!

  一连跑过几条街,他才缓下脚步,慢慢走着。

  映入眼帘的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房顶,灰色的墙壁,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人们。一切都是灰色的,除了不断落下的雪花。

  这是个灰色的年代,大黑暗时代最蒙昧昏聩的时期,一段疯狂历史的后续。而他,就是那段历史的幸存者。

  抱着一堆干柴,他辛苦地走在尚未结冰的雪地上,心情很糟,因为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下锅的食材。这几天的天气实在糟透了,连最耐寒的冬菇也不见半只。爬上小镇东边的石桥,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乔伊爷爷。他低下头,认出了叫他的人。那是个坐在桥下的老乞丐,穿着破旧的棉衣,酒糟鼻红通通的,说话总是带着酒气,所以镇里的人都叫他“醉鬼乔伊”。

  乔伊招招手。

  他犹豫了一下,先看看天色,再绕到河边,沿着石阶走下去。乔伊咧开一口黄牙:

  男孩的坏心情不翼而飞,忍着对乞丐浓烈口气的厌恶,上前接过那半只饼,鞠了一躬,一溜烟朝家的方向跑去。

  敲了敲门,他等母亲说“进来”,才慢慢推开门走进去。因为母亲工作完回来总会洗个澡,以免他闻到那些男人留下的味道。

  莉拉听到敲门声就知道是儿子,其他人从来不会礼貌地敲门。她从隔板后面走出来,用干布擦拭湿漉漉的长发,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

  他更高兴了,放下干柴,把饼递给母亲。

  他比了个喝酒的姿势,再指指鼻子,意思是——“醉鬼乔伊”。

  莉拉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

  我又叫不出来!他嘟起嘴,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对他而言,母亲的话就是圣旨。

  一盘熏肉,一点青菜,半个饼和两碗糙米饭摆在桌上,构成简陋的一餐,相对而坐的两人脸上却都洋溢着欢笑。至少这个时刻,他们是幸福的。

  莉拉站在杂货铺前,不安地绞着手指。

  帕尔越来越大,她没有自信再瞒住他,当务之急,是赶在真相拆穿前找个体面的工作,但这件事,不比天上掉馅饼容易。

  撕下门口的告示,她深吸一口气,毅然走进店铺。柜台后的老板先是说了声“欢迎光临”,抬头见是她,立刻涎着一张笑脸迎上来:

  闪开他的色手,莉拉递出告示,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道:

  老板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老板不由分说把莉拉赶出店,砰地关上门。

  强忍满腔屈辱,莉拉擦了擦眼泪——她不会在人前哭,也不会对唯一的儿子抱怨,她只会半夜偷偷爬起来,把头蒙在被子里啜泣,然后第二天早上继续装作若无其事,挂着精神的笑容道别,出门“做生意”。

  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她转身准备去敲另一家店铺的门,这时,一声异响惊动了她。

  转过头,莉拉整个人僵住了。银发的男孩从巷子里走出来,以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他沉默地指着原先贴着告示的地方。莉拉脸色刷白,当看见对方平静的神色,她一阵晕旋:

  男孩不答,澄碧的眼眸深处燃起愤恨的暗火。

  是的,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母亲从事什么工作,早就知道她是不得不做那种工作,整个镇的人联合起来逼她只能做那种工作!!!

  莉拉双手颤抖,挤出干涩的声音:他的回答是紧紧的拥抱和猛烈的摇头——为什么讨厌她?错的是他们!

  莉拉浮起欣慰的笑,轻拍儿子的背,

  温柔的安慰没能消融男孩的仇恨,反而增添了新的疑问:

  是不是我,拖累了妈妈?

  他十岁那年,一个意外的访客降临了小镇。

  那是个无星之夜,他早早就被哄睡,莉拉独自坐在窗边,包着一块橘子蛋糕。今天是帕尔的生日,她特地用省下的钱买了个大蛋糕,可是两个人吃不下这么多,所以她打算把剩下的打包,送给桥下的乞丐乔伊。四年前他送了半块饼给帕尔,他们还没报答呢。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贯穿了心房,那不是具体的声音,而是血液的呼唤。莉拉的呼吸急促起来,急急起身打开门。

  洁白的雪地上单膝跪着一名女子,端丽的脸庞半垂着,一头火红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身穿轻甲,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背后一双和发色相同,巨大的羽翼。

  红发女子抬起头,神情激动,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莉拉扶着门,好半晌才聚起说话的力气: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莉拉捂着心口,呜咽了一声。但十年的困苦生活锻炼了她的心志,她很快镇定下来,挤出笑容:

  红羽十分震惊。

  莉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屋子。红羽忙降低音量:

  莉拉笑得开怀,随即注意到部下的神色有点奇怪,问道,

  这次轮到莉拉震惊,她睁大眼,一叠声道,

  红羽加重语气,

  莉拉心乱如麻,良久,才颤声道:

  莉拉闭目沉思,经过约摸半分钟的心理交战,她下了决心,羽族女子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红羽厉声道,

  莉拉的嗓门也大起来。

  红羽的语气极为疲惫,嘴角浮起苦笑,

  莉拉只觉天旋地转,紧靠着门板,才没有滑下地。

  莉拉喃喃道,仰首眺望远方,似乎要透过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此生无缘的小岛。红羽强压下不忍,劝道:

  听到最后一句,躲在窗下的小身子震了震。

  莉拉同样颤抖了一下,忆起当时那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成两半的痛楚,随即,她再次冷静下来。

  红羽一窒。

  红羽哀叫,在绝望的驱使下,她忘了礼仪,忘了罗里兰塔的恩情,指着小屋喊道,

  莉拉的声音带着澎湃的怒气和逼人的凌厉,红羽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冷汗涔涔而下,为刚才的失言愧疚不已:

  迎视部下求恳的眸子,莉拉坚定地道:

  他僵硬地躺在被子里,脑中翻来覆去回荡着两句话:

  “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他没有翅膀!”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吹散了耳边的残响,莉拉走到床前,试探地问道:他不答,闭目装睡。

  莉拉松了口气,为他掖好被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没有注意到,枕头上一摊水痕逐渐扩大。

  是我和爸爸,害了妈妈!

  优美的琴声在梁上缭绕,音质纯净,曲调华美。但是坐在桌旁的女子听了会儿,皱眉道:

  男孩放下肩上的小提琴,默默回望她。

  莉拉拉近他,眸子盛满了担忧。

  他摇头。

  这回他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伸指在桌上写下一行字:我想学魔曲。

  莉拉脸色一变,端详儿子的神色,有些明白过来。她叹了口气,温和地抚摸他柔软的双颊,道:

  他垂下眼,敛去眸里的冷意和嘲讽。

  那种化掉你翅膀的男人,哪里配得上你!

  莉拉柔声道。他恭顺点头,更加认真地拉起提琴,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用心”。

  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的莉拉,在心底叹了口气。

  从这天起,莉拉发觉她越来越不了解儿子。

  虽然他还是那么孝顺、那么乖巧,但他的笑容少了,常常一个人站着发怔,或者疯狂地练习曲子,看得出来,他依旧没摆脱学习魔曲的愿望。当她劝解时,他总是乖乖点头,转个身又忘了;而不管她怎么开导,也打不进他的心里,瞎子都看得出他眼中的恨意一天天累积。

  终于在某一天,他的手指被断裂的琴弦划伤时,她忍不住哽咽,

  他慌张极了,手忙脚乱地帮母亲拭泪,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指着自己的喉咙,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红了。

  莉拉捂住嘴,脸上交织着心疼和自责,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

  依偎在母亲怀里,他的神情柔和下来,眼底的寒冰却没有丝毫融化。

  那一年,他十岁,就已经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所以等母亲平静后,他没有片言只字提到父亲和真正的心结,只不痛不痒地写下:我讨厌那些欺负妈妈的人,所以想学魔曲,让他们不敢欺负你。

  看着沉思中的莉拉,他祖母绿色的眼眸荡漾着最深切的爱意和最浓烈的恨意。

  杀了那帮人,我是得不到什么,但妈妈能够因此不再哭泣,这就够了。

  这是第一根毒芽。

  不管母亲再怎么善体人意,再怎么观察入微,面对那样的沉默,也不可能一一洞悉得出。何况男孩越是长大,越是善于用各种手段掩盖心思,于是第二根、第三根毒芽……就悄悄地种下了。

  抑制着毒芽不使其茁壮的,是男孩对母亲始终不变的挚爱。

  他的魔曲已经练得很熟,但他一直没用,因为他清楚:如果没把握一下子消灭全镇,仅仅杀掉一两个人的话,只会引来村民疯狂的报复,让他和母亲陷入绝境。

  所以他忍耐着。

  而且他很快就碰上头痛的事——母亲发现了他的骗局。

  莉拉兴致勃勃地将一盆看不出是什么的植物放在桌上,

  他疑惑地看了眼那盆植物,但还是听话地扛起小提琴,熟练地拉起来。

  难以言喻的动听旋律从琴身流泻出来,伴随着温暖的白光,笼罩了整个小屋。莉拉静静聆听着,神情充满了欣慰和感动,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毫无变化的盆栽上时,脸色刹时变得刷白。

  一直留意她的帕西斯马上停下动作,紧张地注视她。

  令人窒息的沉寂横亘在两人之间,良久,莉拉才缓缓开口,声音轻柔而飘渺,仿佛自言自语,而不是对眼前的人说话。

  莉拉的语气逐渐沉重,望着儿子的眼神悲伤而失望,

  他抱着小提琴一动不动,半晌,跪了下来。

  莉拉急忙站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冲过去扶起他。她强迫自己坐下来,艰难地吐字:说着,眼泪扑簌簌落下。

  听到动静,他惊惶地抬起头,想扑过去又不敢站起,急得满头大汗。

  莉拉终究心疼儿子,上前将他搂进怀里,越说越悲从中来,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帕西斯几乎是恐惧了,使劲拍打母亲的背部也无法使哭声减小一分,他开始痛恨自己不争气的嗓子。

  虽然有段时间他庆幸自己是哑巴,可以轻松逃过母亲的逼问,但此时此刻,他宁可用生命换取发声的能力,只为了说一句话——

  不要哭,不要哭,妈妈!

  也许是感觉到儿子的心情,莉拉稍抑悲伤,放松双臂,一低头,就对上一双溢满惊恐的眸子和一张苍白至极的脸蛋,她心一痛,涌起后悔之情:

  他用力摇头,见她不懂,将她拉到桌边,用颤抖的手指写下几行字:我保证不杀那些人,保证不恨了,你不要哭。

  这孩子吓坏了。

  莉拉的神情瞬间软化下来,无论儿子再怎么偏激,再怎么顽固,他都是爱她的。而且就是这份爱,塑造出他如今的性子。追根究底,罪魁祸首是她。

  想到这里,她心中五味杂陈,抚摸对方柔软的银发,语重心长地道:

  他点头,就怕迟了一步母亲又哭。

  莉拉拍拍桌子。他想了想,写下: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莉拉一怔,没料到儿子竟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但看对方的眼神,显然是认真的。不用回忆,她流畅地报出一连串形容,带着从心底涌出的笑:

  滔滔不绝的叙述在本人没察觉的情形下持续到天黑,帕西斯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专注地听着,眼底的寒冰略略松动。

  能让妈妈这样深爱、怀念的男人,应该不会是坏人吧……

  照这样发展下去,情况一定会改善,可惜之后发生的事,完全粉碎了莉拉的努力。

  和往常一样抱着干柴回到家,他正要敲门,手僵在半空。

  语尾接着衣衫扯裂的声音和一声尖叫。他按住门板,正要冲进去,想到母亲不会希望被他看见她一丝不挂的样子,硬生生地顿住。

  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熟悉的屈辱,那深沉的悲伤令帕西斯心痛如绞,

  捂住耳朵,他跌跌冲冲地离开家,连柴火掉了也没发觉,眼前一片血红,胸口翻腾,几欲作呕。不知走了多久,他才靠着一堵墙,跌坐下来。

  如果我有翅膀!如果我有翅膀!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恸哭,拼命捶打壁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印,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这个镇的人,痛恨父亲,痛恨自己。

  恨身为人类的父亲。

  恨没有翅膀的自己。

  干涸千年的双眼突然有了湿意,他迷蒙中感到一双手轻轻拭去,动作和那个人一样温柔,连随后响起的叹息,也像极了他经常在睡梦中听到,母亲的叹息……

  莉拉看着熟睡的儿子,叹了口气。

  帕尔更沉默了。他从来没像最近这样,好几天不写一个字。而不管她怎么开导,他的反应一律是端着无辜的笑容,指着喉咙摇头,让她无从问起。

  天知道她有多久没看到那样天真无邪的笑脸了,她不相信儿子越活越回去,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帕尔越来越狡猾了。

  俯视儿子稚嫩的脸庞,莉拉握紧双拳。

  村里的医生是什么德性莉拉很清楚,所以她不花无谓的力气,盘算该上附近哪个城镇求医,不想动身当天,一对医师夫妇搬到了镇上。

  听到消息,莉拉立刻把行李一放,拉着儿子直奔那对夫妇的下榻处,然后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胡子花白的医师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手忙脚乱地道,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七嘴八舌说明原委。生怕医师拒绝,莉拉急切地道:

  不等医师表态,村人合力将挣扎的莉拉拖出门,丢在雪地里。

  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断落下,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跪在深夜的街上,执着地注视面前的医馆。

  那是幕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记不清是第几次拉母亲的袖管,他的心早已痛到麻木,连眼泪也流不出来。误会了他僵硬的表情是冻的,莉拉心疼地拍拍他的小脸:说着,就要取下脖子上的长围巾,他死命拽住,不让她拿下。

  不要不要不要!他以激烈的肢体语言表达顽抗的决心,正拉扯间,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年迈的医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借着手里的提灯看清莉拉的样子,叹了口气,

  莉拉拜下去。

  在医师和男孩的扶持下,莉拉踉跄站起,三人并肩走向敞开的大门。

  经过半天的整理,医馆已不复白天乱糟糟的模样。男孩好奇地打量柜台后一个个小箱子,篮里的干果,三脚架上的瓦罐和天花板垂下来的草捆。

  医师端来三杯热气腾腾的草药茶。

  莉拉感激地道。帕西斯面露困惑,除了母亲,他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见医师端详儿子,误会了他的意思的莉拉急忙解释:

  医师和蔼一笑,拉近他,

  一看到医师放下手,莉拉立刻迫不及待地问。

  莉拉捏紧裙摆,悲伤的目光定在手背上,

  医师也听得心情沉重。男孩握着母亲的手,担忧地审视她。

  莉拉哆嗦了一下,紧张地道:医师沉吟片刻,摇摇头:

  男孩趴在柜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从箱子里取出药,秤量,放进磨里碾碎。注意到他的目光,医师微笑道:

  他点头。

  毫不迟疑地,男孩依次点出开过的箱子。

  医师张口结舌,他刚才开了十几个箱子,而且动作飞快,别说一个从没接触过草药的孩子,就连资深的学徒也未必看一眼就记得住。

  莉拉浮起自豪的笑容。

  将熬好的药递给男孩,医师对莉拉道:

  帕西斯差点喷出嘴里的药汁,重重放下碗,一把抱住母亲,戒备地瞪着医师,只差没在额头写上“色老头”三字。

  莉拉满脸通红。这傻孩子!看病又不分性别!

  老人放声大笑,朝内室喊道,话音刚落,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妇笑吟吟地走出来。

  这次连帕西斯也红了脸,退到一边。

  莉拉笑着摆手,

  医师摸了摸胡子。玛琳瞪了他一眼:医师老脸一红:

  医师干咳一声,迎视母子俩困惑的视线,道,

  莉拉惊讶至极,好半晌才回过神,眼里浮起欣喜的泪水。

  从那以后,他经常到明克的医馆打工学习,只是多数在晚上或清晨这种没人的时段,莉拉不希望村人发现医师夫妇和他们有来往。

  他很喜欢摆弄药草,远胜拉琴,因为音乐总是一学就会,而医术就不同了,连他有时也搞不清楚药草的分类和用途。

  踏着夕阳的余辉,他冒着风雪跑回家,拿着下午和玛琳一起做的香草饼。他不是没想到揣在怀里保暖,但翼人的血统使他的体温偏低,还是干脆提在手里算了。

  突然,他停下脚步,打量蜷缩在街角的身影:乔伊爷爷?他什么时候从桥下搬来这儿了?

  香草饼的香味钻进鼻端,他一瞬间想上前分一个给他,随即摇摇头,撒腿就跑。

  分他一个妈妈就少一个,才不给他呢!

  “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

  母亲的教诲浮现在脑海里,绕进小巷的他停下来,转过身,朝巷口走去,这时,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嗓音:

  有人!他反射性地躲在墙后,探出头。从这个距离,他只能看到一个小身影蹲在乔伊面前,伸手要摸他。

  清亮的大喝从街道尽头传来,随即出现的青年留着一头棕色的短发,明朗的五官溢满焦急之色。看清女孩的动作,他叫道:

  女孩挂着撒娇的笑容偎向青年,只蹭了两下,棕发青年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地蹲下来,一脸无奈地瞅着她:

  肖恩一手按头,呻吟不已。菲莉西亚顺势在他脸上亲了一记,环住他颈项:

  给了养女一个爆栗,肖恩抱着她走向乔伊,弯下腰:

  女孩不解地望着突然噤声的师父。

  青年苦笑,放下女孩,合掌祷告。菲莉西亚也一反刚才的嬉皮笑脸,跟着默念祷文。

  乔伊爷爷死了!?帕西斯震了震,手不自觉地握紧。

  肖恩抱起菲莉西亚,拐进另一条小巷。帕西斯最后看见的,是他被夕阳照得通红的背影。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他的人生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碎裂的骨骸散落在地上,有些还残留着血肉,散发出阵阵腥臭。看到这样的景象,在场每个人都全身发冷,腿脚打战。

  一个村民颤声道。

  另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村民否决,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余人纷纷大叫,面露惊恐,有两个甚至快要昏倒了。

  巨大的恐怖使众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其中一个没发言的村民嘴唇蠕动片刻,突然喊道: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余人还是立刻猜出他说的女人是谁。因为他们的心也在迫切寻找一个通风口,而整个镇最适合做通风口的就是那个“人”了。

  能够驱使魔兽的只有上级魔族,莉拉没有翅膀,只有一头绿发表明她的异族出生,村人都不知道她是什么种族,此刻说她是魔族,倒也不能说全是冤枉。可是莉拉在镇上住了近十年,受尽村人的欺辱,如果能反抗,早就反抗了,可见魔兽绝对不是她引来的。

  惊慌的人们没想到这些,应该说他们根本不愿去想,他们只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就够了。

  不知谁喊了声,点燃了狂躁的情绪。人人的眼睛变得通红,齐声叫嚣:

  莉拉翻了个身,翼人的优异听力让她捕捉到空气里不寻常的波动。她揉揉眼爬起来,惊讶地看见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的窗外隐隐闪动着一个红点。

  她低呼,推搡身旁的儿子,尽管看起来距离很远,以防万一,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

  帕西斯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他一向浅眠,但今天是他十一岁的生日,明克夫妇特地邀请他们来家里聚餐,还拿出珍藏的好酒招待。从没尝过这奢侈品的他喝了几杯后,就不醒人事了,连怎么爬上床的也不记得,自然睡得特别沉。

  明克和玛琳也被惊动了,敲着门问道。

  莉拉连忙跑去开门。帕西斯则是望着窗外,因酒力而苍白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他对小镇的地形远比母亲熟悉,很快判断出起火的位置。

  说到一半,玛琳不解地看着从床上跳下来,拉扯母亲袖子的男孩。

  莉拉同样困惑,然而对上儿子的脸,她立刻从他眼中领悟到悚然的讯息,打了个寒噤,

  帕西斯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莉拉恢复了镇定的神情。

  吩咐完儿子,她转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医师夫妇,

  明克反应比较快,瞪大眼睛,莉拉笑得苦涩:

  玛琳也恍悟过来,焦急地道,

  莉拉没有说出真正的目的,她想用自己和儿子做饵,引开村民的注意力,不然明克夫妇会成为他们的替代品,被愤怒的村人杀死。

  罗兰,也许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莉拉在心里呼唤死去丈夫的小名,温柔地看了眼已经穿戴好等在一旁的帕西斯: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我们唯一的儿子的。

  实心眼的夫妇俩毫不怀疑,玛琳快手快脚地包了些财物塞给莉拉,和丈夫一起送他们到后门。

  一离开医馆,喧哗声就乘着夜风吹来,隐隐分辨得出里面杀意的叫嚣。莉拉苦笑了一下,拉着儿子跑进一条小巷,然后转了个方向,朝医馆的正面奔去。惊觉不对的帕西斯急忙拉住她。

  莉拉明知故问。

  帕西斯手指身后,连连跺脚。

  帕西斯眨眨眼,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几乎在同时,用力摇头。莉拉微微皱了皱眉:

  可是对我而言,你更重要啊!帕西斯急得快要冒烟。他也很感激、喜欢明克夫妇,但要拿母亲的命来换,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自己的命倒无所谓。

  这时,远方的声音大起来,夹杂着愤怒的咆吼,显然事情败露了。帕西斯鼓足全身的力气将母亲往原路扯,可惜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四散寻找的村民,何况还有莉拉跟他较劲。不一会儿,一个村民就发现了他们:

  罢了,罢了,跟妈妈一起死,也不错。知道大势已去,帕西斯松开手。他的小提琴放在医馆没带出来,不然他会考虑用魔曲杀条血路冲出去。

  一直不肯逃走的莉拉反而拉着他跑起来,她想把村民们都引到这儿来,以免混乱中有人去找明克夫妇的茬。

  果然,越来越多的村民发现了他俩的踪迹,呼吁更多的人围堵。此刻正是夜与昼交接的时刻,群星俱隐,双月无光,一根根火把点起,在夜幕中摇曳着。

  烧灼视网膜的火焰,映成暗红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攒动的人群,狂暴的大喊,摇晃的视野……帕西斯蓦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有点恍惚,而没有注意到原本跑在前面的母亲放脱手,将他抱在怀里。

  当他察觉时,两人已跌倒在地。

  兴奋的叫声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挣扎着爬起,想查看母亲的伤势,却被强按下去,牢牢拥在臂弯里。

  莉拉低声道。神智因为剧痛而昏糊,忘了儿子不会说话。

  帕尔,别出声……

  母亲轻柔的告诫却化作雷霆在他耳边不住回响,瞬间,所有的景象都破碎了,他跌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看不见也听不见。

  年轻的男子的声音。清冷、平静,宛如九月穿过树林的风。黑暗潮水般退去,浮现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和声音一样冷漠皎洁,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蔚蓝色的双眼含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悲伤,俯视一个趴在地上,口吐鲜血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狂笑,感觉却更像是哭泣,他咳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小下去,

  银发青年镇定地道,一手按着腹部,指缝里流出暗红色的血液,

  中年男子叫起来,双手激动地挥舞,他突然噤声,因为友人怀里的婴儿哭了起来。

  罗里兰塔瞪了他一眼,安抚左臂弯里的儿子,见一只手不够,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完全忘了腹部还在冒血的伤口。

  桑苦笑,刚才那番话消耗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因此接下来的话极为有气无力:

  罗里兰塔冷冷地道。

  最后苦笑了一下,药师闭上了眼睛。

  魔曲师叹了口气,神情平静依旧,只有两行清澈的泪水沿着颊滚落。祈祷完冥福,他抱着啼哭不止的儿子离开了充满血腥气的房子。

  烧灼视网膜的火焰,映成暗红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攒动的人群……熟悉的景象一一掠过眼前,就连暴怒的叫喊,也殊无二致。

  …………

  躲在仓库的一角,罗里兰塔向来冷定的语调难得透出一丝不悦,原因是他怀里刚刚稍微平静下来,又被吓得大哭的儿子。他一边喃喃着无意义的话,一边拍打被襁褓包裹的小身子。从笨拙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是个没经验的爸爸。

  哄了半天没成果,罗里兰塔微一苦笑,侧耳聆听远方的动静。沉吟片刻,他一字一字道:

  话音刚落,哭声立止。蕴含魔力的声音封印了婴儿的声带。罗里兰塔轻轻将儿子藏在一堆木箱后面,露出不常笑的人特有的,青涩的笑容。

  爸爸……

  过去的记忆与现实的声音混合,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咽喉,扩散到四肢百骸,火烧似的疼。他痛苦地挣扎,试图摆脱这非人的折磨,却有一双手紧紧钳制住他,不让他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视野一片洁白,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只有白茫茫的雪。他试着挣了挣,身体却不听使唤,反而是声带响应了他的努力,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他先是震惊,而后狂喜,连声道:一心想看到母亲惊喜的面容,完全遗忘了昏迷前的情景。

  莉拉没有听见。

  当他精疲力尽地敲开雪,爬回地面,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支离破碎的身体,整个背部被梨、锄头、钉耙之类的农具撕得血肉模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两只手臂掉在旁边,是他爬出来时挣断的。尸体已经冻得比石头还硬,褪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之后的记忆完全不清楚,他好像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做。只记得回过神时,母亲正对着他微笑。一丝笑意凝结在她完好的容颜上,平静、安详、充满了幸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他依然不懂,为什么母亲能那样笑?在那样的情况下,能那样笑?

  他没有哭,捧起一把雪,轻轻盖在母亲脸上,一直到整个身体都掩埋住。然后他站起来,走向医馆,去拿他的小提琴。

  一路上没人拦他,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鬼怪。他来到医馆前,顿了顿,明克夫妇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寒冷的感觉消失了,伴随属于过去的悲哀一起沉淀,渗进了内心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取而代之的,是从伤口流出来,名为“痛楚”的鲜血,一权,帕西斯自然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好吧,不说这些,但是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住了。”

  “喂喂,罗兰……”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每天会有仆役来打扫,你三天向我报一次平安。”虽然不刻意张扬,但罗兰拿出气势时,真没几人抵抗得了。帕西斯也只能小声反对:“我不喜欢有人侍侯……”

  “他每天是固定时间来打扫,你不喜欢,避开就是。”

  “我习惯把房间弄得很乱很乱,有时候还要实验魔法和药剂,她一个人忙得过来?”

  “只要你不把房子炸了,他一个人就能忙得过来。就算真的炸了,他也会找工匠在三天内修好。”

  “万一她来的时候我发作了怎么办?全身割得血淋淋的,她一个弱女子不吓死也叫死。”

  “首先,‘他’是男的,让女人来侍侯你太危险了;第二,他是个非常镇定的人,哪怕你当着他的面把头割下来,四肢乱抛,他也会一声不吭地把血擦干净,再帮你安回去。”

  能想出的理由全被反驳光了,帕西斯挫败地垂下肩膀:“随便你!”他说得赌气,其实心里满窝心的,因为徒弟这番安排全是为他着想。

  罗兰笑了笑,收起空碗,关怀地道:“饿不饿?我去煮点粥?”

  “粥不用。”帕西斯吐吐舌头,“嘴巴里都是姜汤的味道,难受死了,有没有什么好喝的饮料?倒杯给我。”罗兰的表情变得有点怪异:“我熬了水果羹,不过……”

  “水果羹?很好啊,舀一碗给我。”

  “这个…水果是上贡的礼物,据说是师父那个时代才有的珍果,我特地带来,可是看见你昏倒时,都摔烂了。”罗兰难得说话吞吐,“我只好做成水果羹,但刚才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帕西斯面无表情地问道:“那水果叫什么名字?”

  “奥托姆果。”

  “哈哈哈!”帕西斯抱着肚子笑起来,“奥托姆果……那本来就是药果啊!去皮、榨汁吃的,你竟然拿它熬羹!”

  罗兰窘得满脸通红,打定主意要将那个领主的亲戚宰了!

  帕西斯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道:“拿给我喝吧,是你的心意,可别糟蹋了。”

  “是。”脸上残留着尴尬的红晕,罗兰转身离开。

  淡绿色的浓稠液体装了满满一大碗,帕西斯喝着味道绝对不算好的水果羹,神情却甚是柔和。罗兰也不说话,忙着将真正的水果削块装盆。时间在两人身边静静地流淌,冲走污秽,将宁静的感觉洒满整个房间。

  “罗兰。”

  “嗯?”

  “有没有什么需要师父帮忙的?”帕西斯摇着汤勺,认真地道,“比如暗杀、调查之类,我很擅长。啊,对了,我的分身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是吧?我去杀了他。”

  罗兰惊诧至极,不得不确认了一下:“你说的,是你那位分身,桑陶宛领地的神官吗?”

  “对啊,我还有别的分身吗?”

  “……”罗兰无言以对。虽然他早就知道,帕西斯是个爱憎极为鲜明的人,但还是没料到他这么绝,连“自己”也不放过。就他观察,无名氏神官已经是个独立的人格,但终究是帕西斯分裂出去的,即使不当他是条生命,面对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应该也下不了手吧?

  感情有灰色地带,一个没有灰色地带,只有黑白分野的人,是几乎不可能存在的。要怎样极端的过去,才孕育得出这样的人格?

  想起那滴泪,还有对方睡梦里说的话,罗兰忽然有些心疼,微笑道:“不用了,他也没给我造成什么大的麻烦。而且区区一个你的分身,我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真的吗?你可别跟我客气啊。”帕西斯压根不信,借着水晶镜,他对曾经发生在徒弟和分身之间的事一清二楚,“我的分身可不是好对付的。”

  “放心,他比你好摆平多了。”

  “这倒是。”帕西斯拧眉,神色有一丝厌恶。罗兰愣了愣:“怎么,你不喜欢他?”

  “岂止不喜欢!”帕西斯连舀两勺水果羹塞进嘴里,像要抹去什么不快的回忆般狠狠咽下去,“他是我的分身,本来性格应该和我一样,可是创造过程中出了点差错,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出了什么差错?”

  帕西斯白皙的脸庞浮起浅浅的红晕,咬着汤勺不回答,良久,才嗫嚅道:“我想起了我的师父,结果他就……变得跟我师父很像。”

  “师父的师父啊,那我该叫师公了。”罗兰抚摸下巴,感觉非常的遥远,接着转为困惑,“等等,像你师父的话,你该高兴才对。”

  “高兴个屁!”

  “你讨厌师公?”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了。

  “不是——”帕西斯放声大喊,激动得呼吸不稳。喘了会儿粗气,他平静下来,浮起阴郁的笑容:“我的脸,不配那样的灵魂。”

  “……没有人是天生邪恶的。”沉默片刻,罗兰挤出苍白的安慰。

  “却有自甘堕落的人。”帕西斯不屑冷哼,甩了甩手。被这句话触动,罗兰自嘲一笑:“确实,结果已经铸成的话,计较原因也无济于事。而且这般辩白,实在不适合我们。”

  “得了,别我们我们,你才不是和我一类人。”

  “什么,虽然不及师父的程度,我也绝对称不上好人吧。”

  “好人?哈!”帕西斯发出狂肆的笑声,眉间是蔑视一切的讥讽,“罗兰,你也是做大事的人物,怎么会在乎世俗的规范?我早跟你说了,赢的,便是对的。有朝一日你统一了世界,就算你指着太阳说是月亮,星星说是土豆,也没人敢吭个不字!正确、错误、道德、公理,全是假的!就连善恶也没有明确的分界!人只分两种,超脱了人性的和屈服于人性的,没别的分法!”

  罗兰不完全赞成他的说法,但是也不否认有一定的道理,于是斟酌地道:“一半一半吧。”帕西斯瞅着他,轻轻笑起来:“你还坚持自己是坏蛋,根本是坏蛋的反义词嘛。”

  “师父!我做的坏事还不够多吗?”罗兰急了,一瞬间想冲出去做几件罪大恶极的事让对方改变评价。

  “坏事,哼,我说了好坏都由强权者说了算。退一万步,就算你真是坏蛋,也是被我教坏的,何况你从没真正被我教坏过。”帕西斯眯起眼,掩盖眸里的情绪,“别说思想、手段什么,那只是表面,你一直是原来的你,没有丝毫改变——你和我师父是一类人。”都拥有永不妥协,绝对纯净的灵魂。

  伊维尔伦城主再次哑口无语,他是不知道帕西斯的师父是怎样的人,但从那位相象者,无名氏神官的身上找不出任何共同处,不禁怀疑师父是不是冻过头发烧了。

  “我没发烧。”看出徒弟的心思,帕西斯板起脸孔。罗兰发现他这份迅速的“变脸”本事和卡萨兰城主很相似。

  “师父,我不想当好人,你别再捧我了。你怎么也和暮一样,像个傻爸爸。”

  “暮?”

  “就是巴哈姆斯。”

  帕西斯的瞳仁收缩了一下,用一种剔除了所有感情的语调道:“说到巴哈姆斯,他人呢?我怎么没感到他的气息?”

  “我把他留在宫里了。”回忆起临走时义父的表情,罗兰有些在意,“师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暮生气的事?我本来以为他是吃醋,现在想来好像不是那样。”

  无法和徒弟对视,帕西斯别开眼,暗暗稳定心绪,毫无破绽地道:“那头龙笨笨的,看着就想欺负,我捉弄了他无数次,他就算气得想咬死我也不出奇。”

  “你这恶劣的家伙。”罗兰笑骂,没有真的放在心上,他自己也是个喜欢捉弄人的人。

  “我喝完了,水果给我。”帕西斯一手递出空碗,一手张开。

  “歇会儿吧,醒来嘴都没停过。”

  “我饿死了!两碗水怎么够!”

  罗兰无奈,只好把果盆递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父,师姐怎么缩水了?是你干的吗?”帕西斯回他一脸茫然:“师姐?”

  “伊莉娜啊。”

  “伊莉娜?哈哈哈……伊莉娜!”帕西斯笑得前仰后合。看到他的反应,罗兰仿佛被一根大锤敲中,脑袋嗡嗡作响,像报废了似地一片空白,只回荡着两句话:我被骗了,又被骗了……

  对一个擅长骗术的人而言,最耻辱的莫过反过来被人骗,更别说是连骗两次。

  虽然罗兰不至于冒出“我不想活了”这样的念头,但心境也差不多,当下面如死灰,两眼无神。

  “她…她怎么跟你说的?”帕西斯捂住抽筋的嘴角,双肩不住颤抖,“说‘师弟,我是你师姐’?”

  “……不是。”罗兰咬牙切齿。

  “那是‘你本来应该叫我师母,看你可爱,退一步,叫我师姐就行了’?”

  “师父!!!”

  “哈哈哈……”把徒弟的不幸视为己身的快乐,帕西斯再度爆笑。罗兰握紧拳头,强忍揍飞他的冲动。

  好半晌,笑声才渐渐小下去,帕西斯抬起红通通的脸,唇畔的笑意变得冰冷:“小心点,那女人很厉害。”

  “我知道她很厉害。”罗兰也冷静下来,“不过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认识师父?还有她的力量的确是——”

  “哼哼,她是某人的凶器,针对我的凶器。”

  “凶器?”罗兰皱眉。

  “嗯。”帕西斯倚着枕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语气却极为郑重,“下次见到她,一脚踢她到天边纳凉,别跟她废话。这种女人太危险了,谈笑间能把你剥皮拆骨。”罗兰点头表示收到,心里却另有盘算,决定从伊莉娜那儿挖点帕西斯的情报。

  银发青年察言观色,不确定徒弟是否真的听进自己的忠告,本想再劝两句,临时转念。

  算了,反正伊莉娜不知道‘那件事’,让他接触也无所谓。

  无意间瞥见墙上的挂历,帕西斯一怔:“今天11号了?”

  “嗯。”

  “我什么时候昏倒的?”

  “具体时间不清楚,应该是7号。”

  “这么说我昏迷了五天。”帕西斯喃喃道,转头端详徒弟,发现他面色非常不好,眉头皱起来,“你一直照顾我?有没有通知下面的人?”

  “没有。”罗兰苦笑。第一天是没想到,第二天是想到了不能通知——他要怎么解释帕西斯的身份?

  “那你还不快回去!”

  “你还不能下床,我……”

  “我没事了。”帕西斯挥挥手,“也别叫人来服侍,我讨厌生人。倒是下次来,带点好玩的东西给我。”

  “这里就有好玩的东西。”罗兰拉开床头柜,拿出几幅小画像,“给你,当代德修普家族所有主要人物的画像,看着解闷吧。”

  “噢噢,罗兰,你真是孝顺的徒弟!”帕西斯欢喜地接过,然而才看第一张,他就僵住了,半晌,举起来,一字一字道,“请问,这是谁?”

  “您的子孙之一,亚拉里特里菲曼德修普陛下。”罗兰恭谨回答,肚子里笑得快抽筋。

  “不可能!不可能!这胖子怎么可能是我的后代!一定是抱养的!”

  “您认为,大臣们可能在有直系亲属的情况下,拥一个养子为国王?”

  “那就是画家丑化他!总之他决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帕西斯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与之相反,罗兰还是一派镇定:“很遗憾,帮这几位作画的是以标榜写实主义出名的著名画家。不过听说亚拉里特陛下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只是胖了才变成这样吧。”末了终于良心发现,安慰了一句。

  帕西斯眼中的火苗稍微弱下来,阴冷地道:“罗兰,你是故意的。”罗兰佯装惊讶:“怎么会呢,明明是你说要好玩的东西,我才特地找出来。”他说的无辜,眼神却明白写着“我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臭小子!”咻的一声,画像飞了过来。

  “哈哈哈……”罗兰闪身避开,挥手走向玄关,“真的气不过,把它钉在门上,当靶子射好了——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可恶。”帕西斯瞪视关上的房门,嫌恶地扫了眼掉在地上的“东西”,没兴致再看其他的画像。正想收起来,视线凝固在其中一张上。

  画像里的青年留着乌黑的半长发,神情冷锐,蓝紫色的眸子也射出凌厉的寒芒,清秀的娃娃脸予人稚嫩的印象。

  幽幽的叹息逸出双唇,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哀伤。

  “菲莉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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